嘉靖二十二年秋，怒江西岸的風已帶上了幾分凜冽的寒意，不再似夏日那般溫順。它裹挾著從高黎貢山帶來的濕潤氣息與河谷底蒸騰起的淡淡瘴癘，呼嘯著卷過江邊那片臨時清理出的開闊地。此地，數(shù)頂規(guī)模宏大的帥帳已然立起，居中一頂尤為壯觀，以厚實的牛皮與桐油浸過的帆布覆之，四周以碗口粗的松木為柱，穩(wěn)如磐石。帳外，旌旗獵獵，迎風招展。大明的“日月龍旗”居于正中，赤色為底，金日銀月交輝，彰顯著天朝上國的威嚴；其側(cè)，暹羅的“三象旗”色彩斑斕，象征皇權的白象栩栩如生；老撾的“綠佛旗”則以肅穆的綠色為底，繡有金色佛塔圖案；此外，安南的“金星旗”、占城的“古城旗”以及南掌的“萬象旗”依次排列，六面旗幟在秋風中交織舞動，將這片此前只聞猿啼虎嘯、瘴氣彌漫的化外之地，硬生生襯出了幾分列國盟誓、共御外侮的莊重與雄渾。

  帥帳之內(nèi)，一座巨大的沙盤幾乎占據(jù)了中心全部位置。沙盤以細膩黏土塑形，精準地呈現(xiàn)出怒江沿岸乃至滇西、緬北的山川地貌、江河走勢、叢林分布。江彬身著那套標志性的、嵌有銀絲暗紋的藏青勁裝，外罩一件輕便的鎖子甲，腰間懸著那把象征著無上榮光與責任的太祖御賜虎頭刀，正凝神立于沙盤前。他的指尖，沉穩(wěn)有力地落在怒江以西那片連綿起伏的山地模型上，目光則如鷹隼般緩緩掃過帳內(nèi)分坐兩側(cè)的六位膚色各異、服飾迥然的將領。這些面孔，或飽經(jīng)熱帶陽光炙烤而顯得黝黑粗糙，或因常年身處山林而帶著幾分精悍之氣，此刻都匯聚于此，眼神中混雜著對大明威儀的敬畏、對聯(lián)合抗敵的期待，以及一絲難以完全掩藏的、對自身利益的權衡與顧慮。

  “諸位請看，”江彬的聲音打破了帳內(nèi)的沉寂，其聲沉穩(wěn)如遠處怒江的濤聲拍岸，帶著多年戍邊風霜刻下的沙啞，卻又字字清晰，穿透力極強，“怒江，確為天賜之險，浩浩湯湯，奔騰不息。然，江面寬闊處可達三里之遙，每逢冬春枯水之期，水勢大減，多處淺灘可涉水而過，難稱不可逾越之屏障。據(jù)可靠線報，歐羅巴之殖民者，如今已在印度東西海岸站穩(wěn)腳跟，其戰(zhàn)船利炮，威懾諸邦。更甚者，緬甸東吁王朝內(nèi)部紛爭不休，王室?guī)捉鼫S為傀儡，若殖民者借緬甸之地為跳板，以其堅船利炮輔以緬地仆從軍，長驅(qū)直入，則怒江天險頓失，彼時，湄公河、昭披耶河流域，乃至在座諸國腹地，皆無寧日可言。”他頓了頓，指尖重重地在沙盤上劃出一道橫貫東西的線，“故此，這‘反殖民邊墻’，絕非大明一家之屏障。此墻，當為我大明、暹羅、老撾、安南、占城、南掌六國，同氣連枝、共御外侮之根基！墻在，則盟約在，則西南半壁安；墻毀，則門戶洞開，覆巢之下，安有完卵？”

  坐在左側(cè)首位的暹羅將領頌堪，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將，臉上深刻著熱帶陽光與無數(shù)次征戰(zhàn)留下的紋路，雙手始終按在膝間那柄裝飾華麗的象牙柄彎刀上。他聞言，眉頭微蹙，沉吟片刻方道：“江將軍高瞻遠矚，所言確是至理。只是……筑此綿延邊墻，非一日之功，需耗海量人力物力。不瞞將軍，我暹羅國近年接連遭遇特大洪澇，湄南河泛濫，沿岸糧田受損嚴重，糧產(chǎn)銳減，國庫亦不充盈，恐……難以及時調(diào)撥足額民夫與筑墻所需之糧草啊?！彼捯粑绰?，坐在他下首的老撾將領阿南塔便深有同感地點頭，這位出身老撾北部山區(qū)的將領，皮膚黝黑，身形精干，他用指節(jié)有節(jié)奏地敲擊著面前盛滿涼茶的竹制茶碗，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，語氣帶著山民特有的直率與憂慮：“江將軍，我老撾境內(nèi)多山，叢林密布，修筑邊墻所需之石灰、夯土用之黏土，皆非本地易得之物，需從百里之外的平原甚至更遠之地轉(zhuǎn)運。沿途山路崎嶇，蜿蜒于崇山峻嶺之間，象隊、人力轉(zhuǎn)運，耗時費力至極，只怕……會大大延誤將軍所定之工期啊?！?br />
  帳內(nèi)頓時響起一片細碎的議論聲，安南、占城、南掌等國的將領也紛紛附和，各自倒出國內(nèi)的難處，或是兵力捉襟見肘，或是民力疲敝，憂慮之情溢于言表。江彬面色不變，顯然對此早有預料。他微微抬手，示意眾人安靜，隨即側(cè)身對身后侍立的一名參軍略一示意。那參軍立刻會意，與另一人共同展開一卷厚實的、以韌性極佳的楮皮紙制成的圖紙。圖紙展開，長約一丈，寬約五尺，上面以朱砂、石青、石綠等不同顏色的墨線，極其精細地標注著邊墻的整體走向、分段筑造方案、各國負責區(qū)段、物資集中與調(diào)配路線、人力分工協(xié)作細則，邊角處還密密麻麻地用蠅頭小楷寫著各種注釋、數(shù)據(jù)與應急預案。

  “諸位之憂，我大明豈能不知？又豈會坐視？”江彬聲音提高了幾分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，他指向圖紙上那幾條格外醒目的紅色線條，“工匠與器械，無須諸位勞心。大明工部已從四川、貴州等地，緊急調(diào)派熟練工匠五千名，并隨行攜帶最新研制的蒸汽夯機二十臺，由精銳軍士護衛(wèi)，走滇黔古道，預計三日之內(nèi)便可抵達此地！此等蒸汽夯機，以精鐵鑄造核心，以煤火煮沸鍋爐，驅(qū)動夯錘，力達千鈞，一日之間，可夯實土墻百丈有余，其效率，足以抵上百名精壯民夫日夜不休之力！”

  小主，

  接著，他的手指移向那些縱橫交錯的藍色線條：“至于糧草后勤，諸位更可寬心。大明云南布政使司已奉命緊急籌措十萬石上好糙米，并腌肉、咸菜等物，分設十路轉(zhuǎn)運隊，依托我大明經(jīng)營多年的滇西驛道系統(tǒng)，每五日必有一批糧草準時運抵前線各指定糧臺！絕不讓筑墻將士與民夫忍饑挨餓！”最后，他指向圖紙上標記的幾處黃色圓點，“而筑墻所需之石灰、黏土等關鍵建材，我大明派出的勘探隊，旬月之前便已深入怒江沿岸山林，現(xiàn)已探明優(yōu)質(zhì)石灰礦三處、高黏性黏土礦五處，儲量豐富，品質(zhì)上乘。今日之內(nèi)，便可組織先行抵達的大明民夫與部分軍士進行開采。各國只需按約定派出士兵護衛(wèi)、征調(diào)民夫出工，我大明，包管所有核心物資供應充足、筑墻技術指導無憂！”言罷，他似乎是為了讓眾人更直觀地信服，從身旁案幾上拿起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夯土樣本——約莫磚塊大小，色澤青灰，質(zhì)地密實——遞到了頌堪面前，“頌堪將軍，請看此物。此乃我大明工匠，根據(jù)此地土質(zhì)，反復試驗得出的最優(yōu)配比夯土樣本——取本地黏土三份，混合煅燒好的石灰一份，再摻入怒江洗凈的粗沙一份，加水充分攪拌后，悶置半日，使其融合，再以蒸汽夯機或人工夯具層層夯實。待其完全干透后，其堅硬度，堪比普通巖石，可有效抵御歐羅巴殖民軍目前裝備的大部分前裝滑膛炮之轟擊。”

  頌堪將信將疑地接過那塊沉甸甸的夯土樣本，入手只覺冰涼堅硬。他略一沉吟，猛地抽出膝間那柄鋒利的象牙柄彎刀，用刀尖奮力在樣本表面一劃！只聽“刺啦”一聲銳響，樣本表面只留下一道淺淺的、泛白的劃痕，竟無半點碎屑落下。頌堪眼中頓時爆發(fā)出驚異之色，忍不住用手指摩挲那劃痕，又掂了掂樣本的重量。阿南塔也迫不及待地湊過來，接過樣本，先是仔細觀察，繼而也用隨身短刃嘗試切割，同樣收效甚微，他反復摩挲著樣本光滑而堅硬的表面，語氣中的疑慮瞬間消散了大半，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贊嘆：“江將軍果然思慮周全，準備萬全！有此神技與充足物資格局，我老撾還有何推辭之理？我部愿即刻調(diào)派三千精銳山地士兵負責警戒與險要地段施工，再出五千民夫，聽憑江將軍與大明工匠調(diào)遣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