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堅壁清野
天啟元年四月初六,卯時的晨光,如同無數(shù)柄金劍,刺破籠罩紫禁城的薄霧,精準地落在太和殿前銅鶴高昂的喙尖上。裊裊煙氣自鶴口溢出,在清冽的空氣中盤旋上升,與殿內(nèi)肅穆的氣氛融為一體。六部官員按品秩肅立,笏板緊貼胸前,鴉雀無聲,只聞殿外檐角風鈴的細碎清響。
兵部尚書崔景榮率先出列,笏板觸地的聲音在金磚上激起清脆回音,打破了沉寂:“啟奏陛下,沈陽遼民疏散預案已定三策!”他聲音洪亮,條理分明,“其一,沈陽城十里之內(nèi)屯民,家什糧草由輔兵協(xié)助,盡數(shù)遷入內(nèi)城安置;其二,遠郊村落暫棄,然所有糧秣、耕牛務必悉數(shù)就近遷入各堡寨之內(nèi),由留守精干游騎哨探,隨時標記敵軍動向;其三,為補沈陽防務缺口,已令遼陽火速調(diào)撥浙兵四千精銳,馳援沈陽!”
話音未落,戶部尚書緊隨其后:“臣部已備好安置糧米三千石,另遵陛下前旨,從通州倉急調(diào)番薯種五千斤,隨糧車一同發(fā)往沈陽、遼陽!分發(fā)各戶,責令勸農(nóng)官務必趁此春播時節(jié),教民及時入土栽種!”
朱由校端坐龍椅之上,指尖在冰冷的鎏金扶手上輕輕叩擊,發(fā)出極有規(guī)律的篤篤輕響。他目光掃過階下群臣,最終落在工部尚書身上:“疏散需雷厲風行,然切記不可強遷!遼民故土情深,眷戀家園乃人之常情。務必曉諭眾人,留得人在,有番薯可種,他日方能重返故園,重建家園!此乃長久之計。” 他微微一頓,問道,“沈陽城防加固如何?”
工部尚書躬身:“回陛下,沈陽城垛已增筑三尺,滾木、礌石儲備足一月之需。另正日夜趕制鐵蒺藜五千副,今日即可完工!”
吏部尚書亦上前補充:“臣部已遴選順天府精干勸農(nóng)官三人,攜新編《番薯種植白話細則》即刻啟程赴遼東,專司指導屯民耕種,務求‘種下即有收’,安定人心。”
朝議至此,朱由校緩緩起身,聲音不高,卻字字千鈞,穿透整個大殿:“遼人守遼土!此策之基,在于讓他們有土可守,有糧可吃!軍務固防,農(nóng)務安民,一體兩面,猶如車之雙輪,鳥之雙翼,相輔相成,缺一不可!各部務必通力協(xié)作,一體推進,不得偏廢!”
辰時的乾清宮偏殿,早朝的余威尚未散盡,空氣中還殘留著朝臣們留下的氣息。朱由校剛脫下繁復的朝服,換上常服,錦衣衛(wèi)千戶駱養(yǎng)性便如一陣裹著風沙的疾風,捧著一封密信大步跨入。那信封上,宣府衛(wèi)所特有的火漆印記,在偏殿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。
駱養(yǎng)性單膝點地:“陛下,宣府急遞!”
朱由校接過,迅速拆開。信紙上的字跡潦草,墨跡邊緣帶著暈染的汗?jié)n,顯是倉促寫成:“林丹汗部內(nèi)訌加??!紅教活佛指斥黃教喇嘛私通后金,雙方于克魯倫河畔爆發(fā)械斗,死傷逾三百!其心腹巴圖密告,汗庭為此議事三日未決,三月之內(nèi),絕無余力出兵遼東!”
朱由校目光如電,瞬息覽畢。他未發(fā)一言,徑直將密信置于案頭燭火之上?;鹈缲澙返靥蝮轮堩?,頃刻間化作翻卷的黑灰。“林丹汗自顧不暇,正好!”他聲音冷冽,對侍立一旁的王安道,“即刻傳旨熊廷弼!蒙古援軍,不必再等!令其專注加固沈陽-遼陽防線,嚴令各堡寨不得懈?。⊥瑫r,讓遼民新兵抓緊操演,務必盡快熟悉佛郎機炮操作!”
“遵旨!”王安躬身領命。
駱養(yǎng)性待密信燃盡,才沉聲補充:“陛下,巴圖還透露一事:林丹汗雖未明言叛明,卻已暗中遣人向朝鮮索要糧秣,其意難測,恐有南掠之嫌?!?br />
“南掠?”朱由校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,“告訴他,想要大明的糧食?行!拿后金韃子的首級來換!一顆建奴首級,換一石糧!明碼實價!”他頓了頓,眼中寒光一閃,“賞巴圖白銀五十兩,讓他給朕盯緊了!林丹汗但凡有一絲異動,即刻密報!”
巳時的沈陽城,肆虐數(shù)日的風沙終于稍歇。南門內(nèi)外,一片喧囂繁忙。長長的隊伍蜿蜒,遼民們肩扛手抱,將一袋袋還帶著遼東黑土地濕氣的番薯塊莖,艱難卻有序地搬入城內(nèi)。輔兵們穿梭其間,維持秩序,吆喝聲、喘息聲、車輪滾動聲交織一片。
李二牛腰間斜插著那桿磨得發(fā)亮的白桿槍——槍桿已被他細心地纏上了防滑的布條,正大聲指揮著鄉(xiāng)親:“輕點兒!都輕著點!這可是咱們明年的口糧,金貴著呢!別磕壞了芽眼!”他額頭沁汗,聲音洪亮,儼然成了這搬運隊伍的主心骨。
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,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拳頭大的番薯,仰起臟兮兮的小臉,大眼睛里滿是好奇和希冀:“二牛叔,這東西…真能像告示上說的,埋土里就能長出一大堆來?”
李二牛停下腳步,粗糙的大手在小姑娘頭上輕輕揉了揉,臉上擠出寬慰的笑容,聲音也放柔了些:“能!官府告示說得明明白白,這玩意兒叫‘番薯’,耐旱、管飽,比那嬌貴的麥子強多了!”他直起身,環(huán)視周圍一張張疲憊卻透著期盼的臉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扎根于此的倔強,“咱們就把它種在城墻根下!讓建奴瞧瞧!他們搶不走!等秋天收了薯,咱們就在這沈陽城,吃飽了肚子,跟他們干到底!” 哄笑聲在人群中響起,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釋然和對未來的微弱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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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頭上,值守的浙兵哨官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,對著身旁的百戶感慨道:“瞧見沒?老百姓的心思其實透亮!有了這口能活命的指望,他們就愿意跟著咱們,把這城守下去!”
午時的沈陽校場,塵土被正午的陽光蒸騰而起,彌漫在空氣中。四千名來自遼陽的浙兵援軍,甲胄鮮明,鳥銃斜挎,列成整齊的方陣,在飛揚的塵土中透著一股精銳的銳氣。總兵孫元化立于點將高臺,聲如洪鐘:
“浙兵聽令!爾等防區(qū),在西門!與遼兵交替巡邏,三日一合練!務必精熟協(xié)同,互為犄角!”
“遵令!”浙兵千戶昂首出列領命,目光銳利地掃過校場另一側(cè)。那里,一群衣甲相對簡陋的遼民新兵正在進行著另一種操練。他們雖無浙兵隊列的齊整,甚至動作帶著鄉(xiāng)野的粗獷,但眼神中那股子被血火淬煉出的狠厲,卻讓久經(jīng)戰(zhàn)陣的浙兵千戶也暗自點頭。他知道,這是一群真正見過血、敢拼命的漢子。
就在這時,白桿兵營地方向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。消息迅速傳開:“上頭有令!兩千白桿兵,暫緩返鄉(xiāng),留駐沈陽協(xié)防!” 正在打包行囊的張阿三動作猛地一頓,隨即咧開嘴,露出一個暢快的笑容,重重拍了下身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