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海都護府的書信與奏報，依舊定期送達長安。張沐在信中詳細稟報了與徐巿會晤的準備情況，對蓬萊示好的分析，以及繼續(xù)勘探海疆的進展，字里行間是恪盡職守的沉穩(wěn)與銳意開拓的朝氣。隨信還附上了一些夷洲特產(chǎn)的奇異珊瑚與珍珠，言明是“獻與陛下與殿下賞玩”。

  阿嬌看著那光華流轉(zhuǎn)的珍珠，指腹輕輕摩挲著冰涼的珠面，仿佛能感受到海風的咸澀與那個人專注的心意。她將珍珠收起，只在無人時，才會取出那枚對應(yīng)的同心結(jié)，對著燈火默默看上一會兒。

  然而，這份來自海疆的寧靜，很快就被未央宮的一道旨意打破。

  這日大朝會，議罷幾樁常規(guī)政務(wù)后，御座旁的珠簾微動，內(nèi)侍高唱：“陛下有旨，眾卿靜聽！”

  殿內(nèi)頓時肅靜。珠簾之后，與少年天子劉榮并坐的阿嬌，原本平靜的目光也轉(zhuǎn)向了他。

  劉榮并未像往常一樣宣布退朝，他目光掃過殿中群臣，最后似是隨意地轉(zhuǎn)向身側(cè)的珠簾，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、仿佛只是臨時起意的關(guān)懷：

  “姑姐。”

  “陛下?！卑稍诤熀笪⑽㈩h首，以示聆聽。

  “張愛卿遠在夷洲，為國鎮(zhèn)守海疆，勞苦功高。然，聽聞其至今孑然一身，身邊無人照料起居，朕心實為不忍?！眲s的聲音清朗，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，清晰地傳入每一位臣工的耳中，“朕觀大鴻臚丞周允之女，賢淑溫良，品貌端方，與張卿年歲相當。朕意，為其二人賜婚，以慰功臣，亦成全一段佳話。姑姐以為如何？”

  此言一出，滿殿皆驚！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宣室殿炸響。隨即，所有復雜的目光——了然的、驚訝的、幸災樂禍的、擔憂的——不再是散亂地投向虛空，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，齊刷刷地、隱晦卻又無法克制地，聚焦到了御座旁那一道搖曳的珠簾之后！

  雖然看不見珠簾后的具體神情，但每一位大臣都仿佛能感受到，那簾幕之后瞬間繃緊的空氣與驟然凝聚的威壓?；实鄞伺e，無異于在天下人面前，將鎮(zhèn)國長公主置于了情感與權(quán)謀的炙熱烤架之上。

  賜婚！

  皇帝親自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指婚，本是莫大榮寵，但此刻，在這微妙的情勢下，其用意，在場稍有心思者皆能品出幾分——這分明是一石二鳥之計！既彰顯了君恩，安撫（或者說監(jiān)視）了遠方的張沐，更重要的，是精準地斬斷了長公主與張沐之間那縷心照不宣的情絲！

  劉榮要用一紙婚書，在阿嬌與張沐之間，劃下一道名為“皇命”的鴻溝。而他，選擇在朝會之上，在眾目睽睽之下，直接向阿嬌發(fā)難。

  空氣仿佛凝固了。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，等待著珠簾后那位權(quán)傾朝野的長公主的反應(yīng)。

  珠簾之后，阿嬌寬大朝服袖擺下的指尖驟然收緊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一股冰冷的怒意與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上心頭，幾乎要沖破她慣常的冷靜。她能感覺到身側(cè)劉榮那看似溫和，實則不容置疑的目光，正穿透珠簾的縫隙，緊緊鎖住自己。

  他是在逼她，用這種最冠冕堂皇的方式，在天下人面前，逼她親手斬斷自己的念想，向他屈服。

  片刻的死寂后，珠簾后傳出的聲音，卻平穩(wěn)得出奇，聽不出一絲情緒的漣漪：

  “陛下體恤臣子，用心良苦?！彼穆曇敉高^珠簾，清晰地傳遍大殿，“張都護為國效力，確需有人照料。陛下親自指婚，乃是殊恩?！?br />
  她的話聽起來像是贊同，但接下來的語氣卻微微轉(zhuǎn)沉：“然，婚嫁乃人倫大事，需得你情我愿，方是美滿。張沐性情剛毅，且夷洲初定，百事待興，恐其無心家室。若陛下驟然下旨，萬一……張沐以國事為由婉拒，或周氏女不愿遠嫁海疆，豈非辜負了陛下美意，亦令功臣寒心？”

  她巧妙地將“抗旨”的可能性，轉(zhuǎn)化為“顧及功臣感受”與“避免尷尬”的理智考量，將難題輕巧地推了回去。

  劉榮臉上的笑容淡了些，他轉(zhuǎn)向珠簾，眼神深邃：“哦？那依姑姐之見？”

  “臣以為，不若陛下先降一道關(guān)懷的口諭至夷洲，詢問張沐之意。若其有此心，再行賜婚不遲。如此，既全了陛下恩德，亦顯得朝廷尊重邊臣?！卑蓮娜輵?yīng)對，給出了一個看似折中，實則將決定權(quán)暫時拖延和分散的方案。

  劉榮盯著那微微晃動的珠簾，沉默了片刻。他知道，這是阿嬌的緩兵之計。但阿嬌所言在情在理，他若強行下旨，反倒顯得急躁和不通人情。

  “……姑姐思慮周詳?！弊罱K，劉榮扯了扯嘴角，語氣聽不出喜怒，“便依姑母所言。擬旨，以朕之名義，詢問東海都護張沐婚事之意，著其據(jù)實回奏?！?br />
  “陛下圣明?！?br />
  朝會在一片詭異的氣氛中結(jié)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