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 心照不宣
然而,在這看似和諧圓滿、宛如一幅工筆宮廷行樂圖的畫面之下,并非從一開始就是這般波瀾不驚、心照不宣的。
富察容音和烏拉那拉淑慎,皆是出身高門、受過嚴(yán)格教養(yǎng)、且天性聰慧敏銳的女子。她們初入宮向皇后請安時,在最初的恭謹(jǐn)與陌生感褪去后,便很快憑借女性特有的直覺,察覺到了皇后娘娘與華貴妃之間那種非同尋常、遠超規(guī)制的親密氛圍。
那絕非簡單的后宮妃嬪之間因利益或寂寞而結(jié)成的姐妹情深,更非一方對另一方的刻意逢迎巴結(jié)。
世蘭在宜修面前,那種不自覺流露出的、幾乎跨越了尊卑界限的親昵舉止——比如偶爾會忘了稱呼“娘娘”,直接脫口而出“你”;比如在宜修說話時,她會下意識地靠得很近,眼神里是毫無保留的依賴和崇拜;比如她會因為一道點心不合口味,就帶著點撒嬌意味地小聲抱怨,而宜修雖會淡淡睨她一眼,卻從未真正斥責(zé),甚至?xí)愿佬N房下次更換。
反之,宜修對世蘭,那種看似平靜淡然、實則處處縱容、目光時常若有若無追隨其身影的特殊態(tài)度,以及世蘭偶爾任性時,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、近乎寵溺的無奈……
這一切細微之處,都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在容音和淑慎初入宮闈、尚且單純的心中,激起了巨大的漣漪,繼而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這完全顛覆了她們自幼被灌輸?shù)?、關(guān)于后宮等級森嚴(yán)、妃嬪之間勾心斗角、以及在皇后面前必須時刻保持敬畏的認知。
尤其是淑慎,她出身烏拉那拉氏,雖為旁支,但對這位位高權(quán)重、手段非凡的皇后族姐,敬畏之心更深。初識此情此景時,她內(nèi)心的震驚與困惑遠比容音更為強烈,甚至感到一絲不知所措的惶恐。
她們曾私下里惴惴不安地交換過眼神,心中充滿了疑問:這究竟是怎么回事?如此僭越,難道不怕物議嗎?她們又該如何自處?是裝作視而不見,還是需要刻意保持更遠的距離?
轉(zhuǎn)折點來自她們的夫君——寶郡王弘歷。一次在王府中,弘歷看似無意間提起入宮請安之事,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兩位福晉眉宇間那絲難以掩飾的疑慮。
他并未將話點破,只是用一種近乎超脫的、與他年齡不甚相符的冷靜口吻,淡淡提點道:“皇額娘與華娘娘,相伴多年,風(fēng)雨同舟,情誼非比尋常。在這深宮之中,看似錦繡繁華,實則冷暖自知。能得一份不離不棄、真心可托的依托,實屬不易。你們?nèi)蘸笕雽m請安,只需如常敬重孝順即可,不必過多揣測其中深意,更不可在外妄加議論。她們……待你們親近,是將你們視為可信任的晚輩,這是你們的福氣,安心受著便是。”
弘歷這番話語,如同醍醐灌頂,瞬間驅(qū)散了容音和淑慎心中的迷霧。
兩人都是心思通透、一點即明的聰慧女子,細細思量回想:華額娘對她們那種毫不設(shè)防的、如同對待自家妹妹般的親切熱情;皇額娘對她們家族、對她們親人(如淑慎的弟弟)不動聲色的照拂與關(guān)懷;以及每次請安時,長春仙館內(nèi)那種不同于別處的、宛如家人團聚般的松弛溫暖的氛圍……這一切的異常,似乎都有了一個合理而又讓人心生復(fù)雜感慨的解釋。
原來,在這冰冷殘酷、充滿了算計與背叛的宮廷規(guī)則之下,竟也能悄然孕育出如此不容于世俗眼光、卻又真實存在、堅韌無比的深情厚誼。
這情感,或許早已超越了尋常姐妹或是盟友,也并非她們最初暗自猜測的那種淺薄的私情,而是一種在漫長歲月和無數(shù)風(fēng)波中沉淀下來的、深入骨髓的羈絆,是絕境中相互取暖、彼此成就的深刻理解與守護。它無關(guān)風(fēng)月,或許更高于風(fēng)月。
想通了這一點,她們再看待宜修與世蘭之間的互動時,心態(tài)便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不再帶著驚疑不定、小心翼翼審視的目光,而是帶著一種對“家人”的包容、理解,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、對這份于深宮中堪稱奇跡的珍貴情感的默默欽羨與守護。
正是因為將她們視為了可以信任的、如同家人般的親近晚輩,宜修和世蘭才在她們面前,收斂得并不多,偶爾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。而容音和淑慎,也以一如既往的恭謹(jǐn)守禮,和漸漸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親近與關(guān)懷,來回報這份特殊而厚重的信任。
隨著請安次數(shù)的增多,容音和淑慎更是時常將一些細微卻動人的場景收入眼底。
有時是宜修批閱奏折疲憊揉額時,世蘭會悄悄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參茶,指尖看似無意地擦過宜修的手背;
有時是閑話時,世蘭說到興起處眉飛色舞,宜修雖面上依舊淡然,但唇角那抹極淡的弧度卻從未消失;
有一次,世蘭鬢角有一縷碎發(fā)垂下,宜修極其自然地伸手,替她將那縷發(fā)絲別到耳后,動作熟練而輕柔,仿佛做過千百遍。
而世蘭則會順勢用臉頰極輕地蹭一下宜修的手指,像只被順毛的貓兒,眼神亮得驚人。這些瞬間,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,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親昵和默契。
容音和淑慎最初看到時,心中仍會微微一顫,但隨即便是釋然與平靜。她們學(xué)會了垂下眼簾,或用喝茶的動作掩飾過去,心中卻并無波瀾,只有一種“理應(yīng)如此”的淡然。她們深知,這份感情,是這冰冷宮墻內(nèi)難得的暖色,她們愿意成為這秘密的守護者之一。
此刻,陽光滿室,歲月靜好。那些曾經(jīng)的震驚、困惑與小小的波瀾,都已化為心底深藏的默契與祝福。
這長春仙館內(nèi)的晨光,因了這份超越常規(guī)、深刻入骨的深情,與家人般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包容,而顯得愈發(fā)溫暖可貴,仿佛自成一方天地。
宜修窮盡一生心力所追求和守護的,或許便是這般景象——有忠誠不渝的陪伴,有晚輩承歡的暖意,有無需言說便能彼此理解的安寧。這人間煙火于她而言,遠比那孤寂的權(quán)力頂峰,更值得傾盡所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