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灶火不熄,人心難壓
晨光未至,村中尚在沉睡,周翠花卻已披衣起身。
她一腳踢翻堂前矮凳,怒意如沸水翻騰:“一個外來的野丫頭,不過施些殘羹冷炙,竟把全村人都迷了心竅?我杏花周家百年宗法,還治不了個寡婦門前的灶臺?”
她連夜召集族中幾位老朽,聲音壓得低,話卻毒如蛇信:“蘇晚晴聚眾設(shè)坊,私分糧米,不納官稅,不稟村正,這是要立山頭!再讓她這么燒下去,祠堂香火都要被她那口破鍋搶了去!”幾位族老本就忌憚女子掌事、動搖禮序,聞言紛紛點(diǎn)頭,有人甚至顫巍巍道:“此女妖言惑眾,怕不是……狐魅轉(zhuǎn)世?”
流言如風(fēng),一夜之間爬滿墻頭巷尾。
日上三竿,王德發(fā)終于來了。
他背著手,臉色陰晴不定地站在食坊門口,身后跟著兩個唯唯諾諾的族丁。
炊煙正濃,酒糟餅焦香撲鼻,排隊(duì)的人群從巷口排到了溪邊。
見村正到來,眾人沉默讓開一條路,眼神卻不再恭順。
“蘇晚晴!”王德發(fā)清了清嗓子,試圖維持威嚴(yán),“你這食坊,辦了七日,可報備過里甲?可登記過人???可繳過厘捐?聚眾施食,形同結(jié)社——你可知罪?”
蘇晚晴正在分發(fā)米糊,聞言抬眼,眉峰微挑,動作卻未停。
她將最后一碗遞到趙阿婆手中,才緩緩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目光坦蕩迎上對方。
“王村正,”她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“你要查,我不攔。賬本在此,七日來每一筆收支,清清楚楚:野稗三斗,采自西山;柴薪八捆,村民輪值供給;陶碗四十只,購自十里外窯口,共花銅錢六十三文?!?br />
她說著,翻開案上賬冊,紙頁整齊,墨跡工整,連吳嬸每日多添半勺油都記在備注欄中。
圍觀人群悄然靠近,踮腳張望。
有人低聲念出數(shù)字:“昨日收入銅錢四十七文……換糧二升……還余三文備用?”語氣里滿是驚訝——他們一輩子沒見誰把窮日子過得如此明白。
蘇晚晴環(huán)視一圈,忽然提高聲音:“我可以立刻關(guān)門,也可以燒毀賬本,從此誰餓死誰認(rèn)命。但我要問一句——若今日解散食坊,明日就有三個老人斷糧,小石頭他娘高燒不起,春桃的妹妹才剛能走路……他們的命,你王德發(fā),擔(dān)得起嗎?”
空氣驟然凝滯。
王德發(fā)臉色一白,喉頭滾動,竟說不出半個字。
就在這時,李獵戶一步踏出,肩扛一捆粗柴重重砸在地上,木屑紛飛:“我愿每日捐一把柴。”
緊接著,一個滿臉風(fēng)霜的壯年漢子也上前:“我家還有半袋麩皮,拿來磨粉也夠撐幾日!”
“我替我爹來領(lǐng)飯,他昨兒說了,寧喝你一碗糊,不吃周家一口餿!”
“蘇姑娘救過我家娃,她開的灶,就是咱全村的灶!”
聲浪如潮,一波蓋過一波。
王德發(fā)額角滲汗,眼看民心盡失,再僵持下去只會自取其辱,只得冷哼一聲,拂袖而去。
人群歡呼起來,吳嬸抹著眼角笑出了聲,小石頭蹦跳著喊:“我們有飯吃了!”
夜深,萬籟俱寂。
院中石桌旁,蘇晚晴與謝云書相對而坐,清點(diǎn)最后的物資。
燭火搖曳,映著他清瘦的輪廓。
他指尖輕點(diǎn)紙頁,語氣溫淡:“柴薪存量不足五日,酒曲所用糯米尚缺兩斗,若想維持十日運(yùn)轉(zhuǎn),需現(xiàn)籌銅錢至少三百文。”
春桃抱著熟睡的妹妹輕輕走來,聲音怯怯:“姑奶奶今早摔了藥碗,指著天罵您是‘禍水轉(zhuǎn)世’,說您燒的是陰火,引的是災(zāi)劫……”
蘇晚晴冷笑一聲,正要開口,卻聽身旁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。
她側(cè)目,只見謝云書垂眸望著賬本,唇角微揚(yáng),眸底卻寒光一閃:“禍水?她怕的哪里是災(zāi)劫——她怕的是,你點(diǎn)燃了她們一輩子都不敢點(diǎn)的火。”
風(fēng)過檐鈴,星河如練。
蘇晚晴久久未語,忽而起身,拿起炭筆,在泥墻上一筆一劃寫下十個大字:
凡愿自食其力者,此處有飯吃。
字跡粗糲卻有力,如犁破荒土,刻入人心。
而就在村外山道盡頭,薄霧之中,一隊(duì)身影正悄然逼近——七八個衣衫襤褸的農(nóng)戶,背著空糧袋,腳步蹣跚卻堅(jiān)定。
為首老漢抬頭望見那行墻字,渾濁眼中驟然迸出光來。
“到了……”他喃喃,“杏花食坊,真開著呢。”
灶火未熄,新的風(fēng)暴,已在炊煙升起處醞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