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灘涂
指伸進(jìn)碗里,水涼,薄荷更涼,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,爬過舊疤,爬過新傷,爬進(jìn)心里,竟叫她眼眶一熱,急忙下意識側(cè)過臉,假裝去看窗欞上的月光。
阿雅也不勸,只坐在床沿,陪她一起沉默,沉默久了,便成了某種溫柔的約定——約定明日此時(shí),仍要一起看這月光,看這亂世里唯一不熄的光。
窗外,桂樹抖了抖,落下最后幾粒桂花,落在銅鍋里,落在井臺上,落在眾人未竟的夢里?;ㄏ銟O淡,淡到幾乎聞不出,卻在夜色里久久不散,似乎也在嘆息著!
這一天,天未亮,但蓮花已醒,睜眼時(shí),窗紙正透出蟹殼青,并沒驚動阿雅——阿雅蜷在床尾,手還攥著她半截衣袖,指節(jié)發(fā)白,仿佛夢里也在抓緊什么。
蓮花輕輕抽袖,抽得袖口一陣涼,那涼順著小臂爬上來,竟叫她生出片刻遲疑:若自己這一去不回,阿雅會不會也這樣攥著空袖,攥到天亮?遲疑不過一瞬,以最快的速度披衣起身,赤足踩地,地磚縫里滲出的潮氣順著腳心往上爬,像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手,拖她回床。
但是蓮花卻不理,反手扣住門閂,閂聲“嗒”一聲輕響
來到院中,夏夏早把辣湯盛進(jìn)兩只瓦甕,甕口蓋著新鮮蕉葉,葉脈上還滾著露珠,蹲在井臺刷牙,用的是艾草灰,刷得牙齦出血,吐出的水粉中帶紅,見蓮花出來,她含混地招呼:“鍋熱的,先喝一口?”蓮花搖頭,目光卻落在墻角——那里并排放著三把鐵鍬,鍬頭新磨,刃口閃著青幽幽的牙光。
破天蹲在一旁,正拿斧頭柄往鍬柄上刻字,刻得極慢,一筆一畫,像在刻墓碑。蓮花走近,見那柄上已刻好一個(gè)“活”字,墨跡未干,拿指腹一抹,黑便暈開,低聲道:“一人一把,種完草,再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。”
蓮花隨便“嗯”了一聲,心里卻想:若草活不了,這名字便成了碑;若草活了,碑便成了樁——樁釘在灘涂,也釘在自己命里。
甘白從廚房探出頭,手里提著一只竹籃,籃里整齊碼著十七只冷飯團(tuán),飯團(tuán)外裹紫菜,紫菜上點(diǎn)著一點(diǎn)紅姜,
今天,能看出甘白的眼圈青黑,顯是一夜未睡,卻精神得像拉滿的弓弦。
“路上吃,”他把籃子遞過來,聲音壓得極低,“紫菜是昨夜泡的,沒沙。”蓮花接過,指尖碰到他手背,只覺那手冷得像井臺石。
她抬眼,見甘白欲言又止,便問:“還有事?”甘白咬了咬后槽牙,半晌才道:“州府地窖里,還有半袋赤豆……若你們回不來,我就熬赤豆粥,給……給他們送行。”說到“送行”二字,他喉結(jié)上下滾了一滾,然而蓮花卻沒接話,只伸手拍了拍他肩膀——肩骨瘦削,一拍便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咯”聲,
阿雅出來時(shí),天已微亮,她沒穿白袍,換了件蓮花舊給的青布短打,袖口用麻繩扎緊,腰間掛那只空藤簍,簍底鋪一層濕苔,預(yù)備裝草,腳步極輕,見眾人已齊,便從懷里掏出那截并蒂蓮簪,簪尖在晨光下閃了一下,
蓮花目光隨那寒星一動,嘴角不自覺繃緊——簪子若折在灘涂,兩人便算緣盡;若簪尖仍亮,便還有明日。
阿雅卻似看透她心事,伸手把簪子插回蓮花鬢邊,指尖順勢滑過她耳后,耳后那塊皮膚薄,被指尖一碰,便泛起一層細(xì)小的戰(zhàn)栗。阿雅輕聲道:“走吧,再遲,潮就上來了?!?br />
城門開時(shí),守卒正打哈欠,哈欠打到一半,見蓮花肩頭扛著鐵鍬,鍬頭晃出一道冷光,
蓮花沒理他,率先邁出門檻,門檻外是濕冷的土,土上覆一層薄霜,踩上去“嚓嚓”作響,
眾人隨后跟上,魚貫而出,影子被初陽拉得老長,斜斜地爬上城墻,
甘白立在門洞,目送最末一個(gè)夏夏的背影消失,才發(fā)覺自己手心全是汗,汗里攥著一片薄荷葉,已被攥得稀爛,綠汁順著掌紋滴落,
三十里灘涂,走起來像走一生,前半程尚有路,路是前人踩出的泥埂,埂邊零星幾株鹽蒿,紅得像遺落的燭淚。后半程便無路了,只剩一片灰白的泥沼,泥沼上覆著昨夜退潮留下的水鏡,鏡下暗伏無數(shù)沙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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蓮花走在最前,先拿鐵鍬探一探,探得實(shí)了,才落腳跟,腳下泥沼發(fā)出“咕唧”一聲,忽然想起壽春疫坊,但是并沒有多想,直接讓最后一口氣吸走,自然她甩甩頭,
阿雅緊跟其后,目光落在蓮花腳踝——那踝骨凸出,走快了便一隱一現(xiàn),忽然伸手,抓住蓮花后襟,聲音壓得極低:“左邊三步,有陷?!?br />
蓮花腳下一頓,順勢望去,見那處水鏡略暗,暗得像一汪墨,側(cè)身繞過,鐵鍬在泥面劃出一道弧,
身后夏夏卻一腳踩偏,“噗嗤”一聲,半條腿陷進(jìn)去,辣湯瓦甕在背上晃得“嘩啦”響,她低罵一句,雙手撐鍬,猛地拔腿,腿是拔出來了,草鞋卻留在泥里,
破天回頭,伸手欲拉,夏夏卻搖頭,反手把另一只鞋也脫了,赤足站在泥上,腳底一沾泥,便覺無數(shù)細(xì)沙往趾縫里鉆,鉆得她心頭起火。
她咬牙笑:“光腳不怕陷,走!”
日頭漸高,泥面升起一層薄霧,霧是咸的,
蓮花嘴唇已裂,裂口滲出血絲,卻懶得擦,只把舌尖伸出去,將血舔回。血是咸,霧是咸,汗也是咸,三股咸匯在一起,竟叫她品出一點(diǎn)回甘——像極了那夜姜湯的味道,忽然停步,鐵鍬往泥里一插,回頭道:“就這兒?!北娙送ィ娗胺侥嗾由杂?,硬得像一塊未醒的膚,膚上伏著幾粒沙,沙在日光下閃,像細(xì)小的星。
蓮花蹲下身,指尖捻起一撮泥,泥里夾著半截貝殼,貝殼內(nèi)側(cè)尚帶虹彩,虹彩映在她瞳仁里,低聲道:“草若能活,便從這里活起。”
鐵鍬齊齊落下,泥面被剖開,剖出一股腥冷的潮氣,潮氣里夾著腐藻味,
這一下挖得極深,鍬刃碰到底層濕沙,沙里“嗤”地竄出一條小蟹,蟹殼青綠,伸手捉住,蟹鉗夾住她指腹,夾出一粒血珠。她并沒松手,把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