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灘涂
銅鍋底的糖霜凝成一塊琥珀色的疤,被月光一照,亮的似乎可以照亮萬物,
而蓮花蹲在井臺邊,拿指甲去摳,摳下一星半點,放進嘴里,甜里裹著苦,苦里又泛腥——是鐵銹味,也是人血味,
忽然想起阿雅白天說的那句“明日去灘涂”,心里便似被這糖霜劃了一道,滲出一點濕冷的怯。
交州城外三十里灘涂,潮來時淹到腳踝,潮退時露出白骨,她和阿雅要在那里種第一株草,草能不能活,心中其實也沒底,可若連一株草都不敢種,往后又怎么敢種人心?
阿雅在廊下晾衣,白袍被夜風鼓起,像一瓣遲開的木槿,這時候低頭咬斷線頭,牙齒在月色里一閃,袍角原有一大塊血跡,洗到第三遍時仍泛淡紅,于是便用野薄荷汁去搓,搓得指節(jié)發(fā)白,才算掩住,血跡雖可以掩,但殺過人的記憶卻掩不住。
她深深記得那人的眼珠最后顫了一下,像被風吹滅的燈芯,
而燈芯滅了,卻留下一縷煙,此刻正纏在自己的嗓子里,每一口呼吸都帶著焦苦,側(cè)耳聽屋里動靜——殘兵們鼾聲如雷,鼾聲里夾著一兩聲含糊的“娘”。
阿雅把剩下的薄荷塞進自己袖口,涼氣順著腕子往上爬,爬到肩頭,與白日里蓮花扣住自己手腕的滾燙恰好抵在一處,一冷一熱,竟成此刻僅存的踏實。
就在桂樹后,璐璐大姐靜靜地獨坐著,昆侖鏡橫在膝上,鏡面朝下,映不出人,只映出她自己的繡花鞋尖,
鞋尖上沾了艾草灰,灰里埋著半片桂花,拿指尖去撥,撥得花瓣碎成金粉,簌簌落在鏡背上。
鏡背的銅綠被月光洗出暗紋,忽然輕聲念:“合肥、壽春、交州……”每念一處,便拿指甲在銅綠上劃一道。
當劃到“交州”時,指下一頓——再往前,便是海,便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記憶,想起鏡子里散了的三個魂,突然鼻尖一酸,又怕哭出聲驚動旁人,只得咬牙忍住。
淚是忍回去了,卻有一滴血從唇角滲出——原是方才咬得太狠,把下唇咬破了,血珠落在鏡背,恰好覆在“交州”二字上,像一枚小小的朱砂印,怔怔看著,忽覺這印子比任何符咒都重:印在此處,便再也抹不去了。
灶間里,夏夏把曬干的艾草捆成小把,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,火舌卷上來,舔得她額發(fā)微焦,抬手去撩,這時候只是撩下一縷燒卷的劉海,一股焦糊味直沖腦門,
她自然皺了皺眉,心里罵自己笨,罵完又笑——笑自己竟還有閑心管一縷頭發(fā),想起白天那十七個殘兵,想起他們喝姜湯時喉結(jié)滾動的模樣,當?shù)谑邆€人喝到最后一口時,手抖得潑了半碗,潑在她鞋面上,燙出一塊紅印,
這時候,忽然起身,從缸底摸出一把藏了半年的干辣椒,咔嚓咔嚓掰成段,扔進鍋里——明日去灘涂,風大,得給他們熬一鍋辣湯,辣到流淚,辣到把心里的灰都沖出來,鍋里的水煮開了,辣椒上下翻滾,直接把她的臉烤得通紅。
后院角落,破天劈完最后一扇樟木門,斧頭一扔,坐在地上喘氣,
一束美麗的月光照著他赤裸的背,背上的汗像一層薄薄的銀箔,抬手抹汗,抹到一道舊疤,那是三年前守合肥時,被曹軍將領(lǐng)的刀劃的,刀疤雖早已愈合,但偶爾會隱隱作痛,
想起那日城破,自己背著主將的尸首跑了三里地,跑到力竭,跑到雙膝跪地,最后把尸首埋在一株野槐下,埋完抬頭,看見槐葉上全是血,風一吹,血葉紛紛,忽然覺得今日劈的這門板像極了那日的槐木,木紋里似乎也藏著血,只是劈到最后一斧時,手隨即一偏,劈下一小塊木心,木心斷面滲出淡黃的樹脂,把那小塊木心攥在手心,樹脂黏在掌紋里,黏得他心慌。
明日要去灘涂,他得給那株草打樁——用這樟木打樁,樁上刻“活”字,刻得深些,好叫風拔不走,潮沖不倒。
前院石階上,甘白抱膝而坐,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,斜斜地爬上墻面,懷里抱著一把缺了弦的琵琶——那是阿雅給他的東西,據(jù)說是阿雅的娘留下的遺物,弦斷在合肥城下,斷弦上還沾著沙,
低頭嗅了嗅琵琶腹,嗅到一股陳年的血腥,混著淡淡的薄荷味,忽然想起阿雅娘臨死前那句話:“若有一天你碰到一個敢替你擋箭的人,別謝她,把她拉進泥里,一起爬出來。”
抬眼望向井臺,望見蓮花與阿雅并肩的影子,心里便似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,又酸又軟。他伸手去撥那斷弦,撥出一聲暗啞的“嗡”,像一聲嘆息。
嘆息未絕,忽聽身后腳步輕響——原來是彭大波,大波手里提著兩壇酒,酒壇封口的紅紙在月光下像兩團小小的火,但甘白沒回頭,只拍了拍身側(cè)的空處,彭大波坐下,遞過一壇,兩人對飲,無聲。
酒入喉,甘得發(fā)苦,苦得發(fā)澀,澀里卻透出一絲回甘——像極了這交州的夜,像極了這未卜的明日。
更鼓敲過三更,蓮花終于回房,推門時,木軸發(fā)出一聲熟悉的“吱呀”,她沒點燈,借著窗欞透進的月光摸到床沿,坐下,褪下外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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衫子落地,發(fā)出輕微的“撲”聲,像一片落葉,忽然覺得累,累到連抬手都費力,便仰面躺下,床板顯得非常硬,硌得背脊生疼,但卻懶得翻身,只睜著眼看房梁,梁上懸著一盞舊燈籠,燈籠紙破了個洞,風一吹,洞里漏出的光斑便在墻上游走,像一條小魚,又想起阿雅把并蒂蓮簪插回自己發(fā)間時,簪尖抵著舊疤的那一點疼,心里便似被那光斑輕輕戳了一下。她抬手去摸,摸到簪子,摸到疤痕,摸到尚未干透的血痂。
血痂邊緣翹起,她忍不住去摳,摳得生疼,疼得倒抽一口氣,抽氣聲未落,忽聽窗外有人低低喚:“師姐。”
原來是阿雅。她沒起身,只應:“進來。”門被輕輕推開,阿雅閃身而入,手里端著一只粗瓷碗,碗里盛著半碗清水,水面上漂著兩片薄荷葉。
阿雅把碗放在床頭,輕聲道:“燙著了,敷一敷?!?br />
蓮花沒說話,只把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