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3章 生根14
磨刀石與鐵器摩擦的聲音,在寂靜的夜里傳得老遠(yuǎn),沉穩(wěn),緩慢,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冷意。這聲音刺破夏夜的蟲鳴,也刺破了左鄰右舍的沉默。有人悄悄關(guān)緊了窗戶,有人躲在窗簾后窺探,但沒有人出來說一句話。
陳滿倉不在乎。他一下一下地磨著,像是在打磨自己僅剩的骨頭和意志。
桂香沒有睡,她坐在炕沿,就著油燈微弱的光,把一家人的衣服——尤其是招娣和土生的,一件件拿出來,仔細(xì)檢查,縫補(bǔ)那些破口。她的動作很慢,一針一線,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氣和牽掛都縫進(jìn)去。
招娣也睡不著。她悄悄爬起來,摸到灶間,從那個墻縫里,把那個破布包掏了出來。三十一塊五毛。她數(shù)了一遍又一遍。然后,她抽出其中的五塊錢,緊緊地攥在手心,攥得紙幣都被汗浸濕。她把剩下的錢重新包好,放回原處,又把那五塊錢,塞進(jìn)了自己枕頭底下,最深處。
她不知道這五塊錢能做什么,但她覺得,必須藏起來一點。為爹,為娘,為弟弟,也為了……她自己。
第二天,天色陰沉,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。麥浪在風(fēng)中不安地翻滾。
王德貴來了。
他不是一個人來的。身后跟著兩個穿著舊制服的年輕干事,面無表情,像兩尊木偶。
他站在陳滿倉家的院門口,沒有立刻進(jìn)來,先掏出手絹擦了擦汗,然后才抬高了下巴,目光掃過磨刀的陳滿倉,掃過站在屋門口、將土生護(hù)在身后的桂香和招娣。
“陳滿倉,”王德貴的語氣依舊是那種公式化的腔調(diào),但今天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強(qiáng)硬,“夏收在即,你的罰款,最后期限到了。今天,是來通知你,三天后,等村里開始交公糧,你必須同時把剩余罰款全部繳清。否則……”
他的目光越過陳滿倉,落在那幾間低矮的土坯房上。
“否則,我們將依法強(qiáng)制執(zhí)行。搬糧,拆房?!?br />
院子里靜得可怕,只有風(fēng)吹過破舊窗紙的嗚咽聲。
陳滿倉停下了磨刀的動作。他抬起頭,看著王德貴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既沒有憤怒,也沒有乞求。
“王干事,”他開口,聲音像被砂紙磨過,“糧,你可以搬。房,你可以拆?!?br />
他頓了頓,往前邁了一小步,身體依然有些佝僂,但眼神卻像釘子一樣釘在王德貴臉上。
“但我的老婆孩子,要活著?!?br />
王德貴被這平靜之下的狠厲懾了一下,隨即惱羞成怒:“你這是什么態(tài)度!威脅國家干部嗎?強(qiáng)制執(zhí)行是政策!”
“我只要我的老婆孩子活著。”陳滿倉重復(fù)了一遍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進(jìn)每個人耳朵里。
他身后的桂香,把顫抖的手按在了招娣肩上。招娣則死死地盯著王德貴腳上那雙半舊的皮鞋,仿佛要將它盯穿。
遠(yuǎn)雷,終于滾到了屋檐下。暴雨將至。
王德貴走了,留下的話像淬了冰的釘子,楔進(jìn)這個家搖搖欲墜的門楣。三天。只有三天。
院子里那“霍霍”的磨刀聲停了。陳滿倉把磨得寒光凜凜的柴刀靠回門后,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石粉。他臉上沒什么表情,只是對桂香說:“我去地里看看麥子。”
他沒等桂香回應(yīng),便背著手,佝僂著脊梁,走進(jìn)了那片沉甸甸的金黃里。麥穗已經(jīng)黃透了,粒粒飽滿,壓得稈子彎下了腰。這是全家忙活了大半年的指望,是土生的口糧,是招娣來年或許能做件新衣的希望,也是桂香在磚瓦廠咬牙扛起每一塊磚時,心里那點微弱的亮光??涩F(xiàn)在,它們不再屬于這個家了。
陳滿倉蹲下身,粗糙的手掌撫過一串麥穗。扎手,帶著生命熟透的質(zhì)感。他閉上眼,深吸一口氣,鼻腔里滿是麥子干燥的香氣,混雜著泥土被烈日曝曬后的土腥氣。他記得爹娘還在時,夏收是頂頂歡喜的大事,再窮的人家,開鐮那天也要吃頓好的??涩F(xiàn)在,這豐收成了懸在頭頂?shù)腻幍丁?br />
他在地頭坐了很久,直到日頭偏西,才慢慢站起身。他沒有回家,而是拐去了村后的自留地。那一小片菜地,是桂香和招娣閑暇時侍弄的,長著些蔫頭耷腦的青菜和幾壟土豆。他蹲在土豆壟邊,用手扒開泥土,露出底下剛剛長成、還帶著嫩皮的土豆蛋子。他摳出幾個,揣進(jìn)懷里,又仔細(xì)地把土埋好。
回到家,桂香正坐在灶前發(fā)呆,鍋里煮著照得見人影的野菜糊糊。招娣在給土生喂水,小家伙似乎也感應(yīng)到家里的低氣壓,不哭不鬧,只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,看看這個,看看那個。
陳滿城把懷里的土豆掏出來,放在灶臺上。小小的,沾著新鮮泥土的土豆,滾了一臺面。
桂香看了一眼,沒說話。招娣卻眼睛微微亮了一下,但又迅速黯淡下去。幾個土豆,抵不了債,也擋不住王德貴。
“吃吧?!标悵M倉說,聲音干澀,“新鮮的,墊墊肚子?!?br />
夜里,等招娣帶著土生睡下了,陳滿倉和桂香躺在炕上。月光從破了的窗紙洞里漏進(jìn)來,在土炕上投下幾塊慘白的光斑。兩人都睜著眼,聽著彼此沉重而壓抑的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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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就……一點法子沒了?”桂香的聲音在黑暗里輕得像嘆息。
陳滿倉沒立刻回答。他翻了個身,面對著桂香。黑暗中,他看不清她的臉,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,但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緊繃著的絕望。
“有。”陳滿倉說。
桂香猛地轉(zhuǎn)過頭。
“跑?!标悵M倉吐出一個字。
“跑?往哪兒跑?咱能跑得過王德貴?跑了,這房子,這地,就真都沒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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