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 王強的徘徊:田間地頭的記憶和內(nèi)心的風暴
盛夏的午后,是一天中最為酷熱難耐、萬物仿佛都被抽干了精氣神的時刻。日頭高懸中天,像一爐燒得正旺、白熾到近乎殘忍的炭火,毫無保留地向大地傾瀉著灼人的光與熱??諝夥路鹉塘?,稠密得如同融化的玻璃液,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滾燙的灼燒感。院子里那幾棵老槐樹,平日里枝葉婆娑,此刻也像是被抽去了筋骨,蔫頭耷腦地垂著油亮的葉子,紋絲不動,連最細微的風絲兒也捕捉不到。樹上的蟬,似乎也因這極致的悶熱而耗盡了氣力,那原本尖銳刺耳、能穿透一切障礙的“知了——知了——”聲,此刻也變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、有氣無力,像垂死病人喉嚨里最后一絲游息,更添了幾分令人煩躁的窒悶。整個王家小院,如同一個巨大的、密不透風的蒸籠,所有的聲音、色彩和活力,都被這無邊無際的、白花花的熾熱所吞噬、所鎮(zhèn)壓,陷入一種死寂般的、令人昏昏欲睡的停滯狀態(tài)。
王強癱坐在堂屋門口那張被歲月磨得油光發(fā)亮、一坐上去就“吱呀”作響的舊竹躺椅上,身體像一攤爛泥般深陷在竹篾的縫隙里。他赤裸著上身,只穿著一條洗得發(fā)白、膝蓋處磨出了破洞的灰色大褲衩,古銅色的皮膚上沁出一層細密油亮的汗珠,在午后的強光下反射著膩光。那雙飽受采石場磨難、至今仍未完全愈合的手,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(cè),手掌和手指上依舊布滿著暗紅色、邊緣翹起死皮的丑陋血痂,以及幾個新起的、亮晶晶的水泡,像一些惡心的附生物,猙獰地訴說著不久前的痛苦經(jīng)歷。他只是微微動一下手指,關節(jié)處便傳來一陣清晰的、針刺般的酸痛感,提醒著他那場短暫卻刻骨銘心的“勞動改造”所帶來的后遺癥。一股濃烈的、廉價紅花油和某種土方膏藥混合的刺鼻氣味,從他手上散發(fā)出來,彌漫在周圍的空氣里,與暑熱混合在一起,更讓人覺得胸口發(fā)悶。
堂屋正中,那臺老式的、外殼是木頭鑲邊、屏幕卻小得可憐的黑白電視機,正兀自喧囂著。屏幕上雪花點閃爍不定,信號時好時壞,伴隨著“滋啦滋啦”的電流干擾聲。里面正在播放著當下火遍大江南北、街頭巷尾無人不談的電視劇《還珠格格》。音量被母親開得很大,足以蓋過屋外微弱的蟬鳴。
婆婆正坐在電視機前不遠處的一個小馬扎上,身體微微前傾,手里拿著一把破舊的蒲扇,有一下沒一下地對著自己和旁邊的搖籃扇著風,驅(qū)趕著暑熱和蒼蠅。但她全部的注意力,顯然早已被屏幕上那幫穿著清朝服飾、哭哭笑笑、打打鬧鬧的男男女女牢牢吸引住了。她的情緒,完全隨著劇情的起伏而劇烈波動,臉上表情豐富得如同另一塊活動的屏幕。
當畫面切換到那個梳著夸張的大拉翅、穿著鮮艷旗裝、被稱為“小燕子”的姑娘,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,做出各種滑稽搞笑、不守規(guī)矩、莽莽撞撞的舉動時,婆婆便會忍不住“噗嗤”一下笑出聲來,眼角深刻的魚尾紋都笑得擠在了一起,嘴里還不住地念叨著,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喜愛和寵溺:“哎呦喂!這個傻丫頭!這個活寶小燕子!真是個小開心果!你看她那個傻樣兒!怎么這么逗人樂呢!真是個小精怪,天不怕地不怕的,跟她那個皇阿瑪也敢頂嘴,真是膽大包天喲!呵呵呵……”她一邊笑,一邊搖頭,蒲扇都忘了扇,仿佛整個屋子的悶熱都被小燕子的活潑勁兒驅(qū)散了幾分。
然而,當鏡頭轉(zhuǎn)到那個穿著深色宮裝、一臉陰鷙刻薄、眼神狠毒的老嬤嬤——容嬤嬤出現(xiàn)時,母親的情緒瞬間發(fā)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轉(zhuǎn)。她的笑容立刻收斂,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,嘴唇抿得死死的,身體不自覺地繃直了。每當容嬤嬤使出毒計陷害紫薇、欺負小燕子時,婆婆便會氣得咬牙切齒,手中的蒲扇“啪”地一下拍在大腿上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,憤憤不平地高聲數(shù)落起來,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(fā)顫:“這個老虔婆!這個黑心肝爛肚腸的老殺才!你看她那副嘴臉!真是壞到骨子里去了!怎么就這么狠毒呢?專干這些缺德帶冒煙兒的壞事!欺負兩個沒娘的孩子,她也不怕天打雷劈!老天爺怎么就不開眼,收了這老禍害去!”她甚至有時會氣得扭過頭去,不忍再看,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需要好一會兒才能平復下來。
至于那個總是板著臉、處處與小燕子她們作對的皇后娘娘,更是母親深惡痛絕的對象??吹交屎髷[著架子、用陰冷的聲音訓斥人,或者暗中指使容嬤嬤干壞事時,母親會恨恨地啐一口(雖然只是對著地面虛啐),語氣激烈地詛咒道:“這個毒婦!這個皇后!看著人模狗樣的,心腸比墨還黑!她就看不得別人好!巴不得小燕子她們死!怎么就不讓她早點遭報應呢?真是恨不得讓她原地就死了干凈!省得禍害人!”她的共情能力是如此之強,以至于完全沉浸在了劇情之中,仿佛那些虛構人物的悲歡離合,就是發(fā)生在她身邊的真實事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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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與婆婆的全情投入、喜怒形于色形成尖銳對比的,是癱在竹椅上的王強。電視機里傳來的歡聲笑語、哭訴哀求、陰謀詭計……所有這一切嘈雜的聲音,像一群嗡嗡亂飛的、驅(qū)之不散的蒼蠅,持續(xù)不斷地沖擊著他的耳膜,非但不能引起他絲毫的興趣,反而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、越來越強烈的煩躁和厭惡。他覺得那些劇情幼稚可笑、無病呻吟,那些人物的悲喜離他無比遙遠,如同另一個星球的故事。婆婆的時而開懷大笑、時而怒不可遏,在他聽來,也顯得格外刺耳,仿佛是對他內(nèi)心苦悶的一種無情嘲諷和漠不關心。他試圖閉上眼睛,屏蔽掉那些聲音,但悶熱的空氣、手上隱隱的刺痛、以及內(nèi)心深處那種無所事事、前途渺茫的空虛感,卻像無數(shù)只小蟲子,從四面八方啃噬著他的神經(jīng),讓他坐立難安。
他越是想靜下來,思緒就越是混亂。采石場那噩夢般的經(jīng)歷——震耳欲聾的噪音、嗆人肺腑的粉塵、粗糙硌手的石頭、工頭冰冷的眼神、同事們無聲的輕視,以及雙手鉆心的疼痛——像破碎的幻燈片,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(xiàn)。與之交織的,是碧華離開時那個決絕的背影,是女兒安安咿呀學語的可愛小臉,是父親沉默抽煙時那沉重的嘆息,是二哥恨鐵不成鋼的訓斥……各種畫面、聲音、情緒碎片攪和在一起,形成一團巨大的、混亂的、令人窒息的漩渦,幾乎要將他吞噬。
終于,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內(nèi)外交困的煎熬。他猛地從躺椅上坐直身體,竹椅發(fā)出一陣劇烈的“吱呀”抗議聲。他動作粗魯?shù)刈ミ^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汗?jié)n斑斑的舊襯衫,胡亂套在身上,紐扣都扣錯了一位。然后,他對著依舊沉浸在電視劇里、對兒子的動靜毫無察覺的婆婆,悶聲悶氣、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扔下一句:“吵死了!沒心看!我出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!”聲音沙啞而粗重,像困獸的低吼。
婆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,從劇情中短暫地抽離出來,扭過頭,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為劇中人擔憂的神情,看到兒子一臉陰郁、就要往外走的樣子,張了張嘴,下意識地想叮囑一句“外面日頭毒,早點回來……”,但話還沒出口,王強已經(jīng)像逃避什么似的,猛地轉(zhuǎn)過身,腳步有些踉蹌地、幾乎是跌撞著跨出了高高的木頭門檻,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白晃晃的、灼人的陽光里,只留下一個充滿郁氣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