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歸來的沉默
從王家村回來的長途汽車,像一頭在泥潭里掙扎了太久、耗盡最后一絲氣力的老牛,喘著粗重的粗氣,在坑洼不平、被夏日暴雨沖刷得溝壑縱橫的土路上,劇烈地顛簸、搖晃著前行。車廂的鐵皮外殼發(fā)出“哐當哐當”、令人牙酸的呻吟,仿佛每一顆螺絲都在抗議這艱難的旅程。車窗緊閉,車內悶熱如同蒸籠,混雜著刺鼻的汽油味、汗臭、劣質煙草味,還有不知哪位乘客籠子里雞鴨鵝散發(fā)出的糞便腥臊氣,形成一股粘稠得化不開的、令人作嘔的氣味漩渦,死死地包裹著每一個乘客。
父親靠窗坐著,額頭死死抵在布滿灰塵、雨漬和無數(shù)模糊指紋、幾乎看不清外面景色的玻璃窗上。窗外的田野、村莊、電線桿,以一種令人眩暈的速度向后飛馳,模糊成一片流動的、毫無意義的色塊。他緊閉著雙眼,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、仿佛用刀刻上去的“川”字,嘴角緊緊向下抿著,拉出一道僵硬的、顯示著極度壓抑的怒氣和無處發(fā)泄的憂慮的弧線。他那張飽經風霜、布滿溝壑的臉上,肌肉緊繃,腮幫子因為緊咬牙關而微微鼓動著。一路上,他幾乎像個啞巴,沒有開口說過一句完整的話,對老伴愛景偶爾小心翼翼的搭訕,也只是從喉嚨深處發(fā)出一兩個含糊不清的鼻音,或者干脆置之不理。他整個人像一尊被無形怒火燒灼過的、即將爆裂的陶俑,周身散發(fā)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。
坐在他旁邊的老伴母親愛景,則是另一番凄惶無助的光景。她雙手死死攥著一個洗得發(fā)白、邊角已經磨損起毛的舊藍布包袱,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。包袱里裝著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,還有從女兒家?guī)Щ貋淼摹⑿⊥鈱O女安安穿過的、帶著奶香味的小衣服和小襪子——這是她此刻唯一能觸摸到的、與女兒一家有實質聯(lián)系的東西。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車廂前方那塊不斷晃動、字跡斑駁、顯示著下一個陌生站名的鐵皮牌子,但眼神卻沒有焦點,渙散而迷茫,仿佛穿透了這嘈雜憋悶的車廂,落在了女兒碧華那間同樣令人窒息的屋子里,落在了女兒那張失去了往日鮮活光彩、只剩下麻木與疲憊的臉上。她的臉色蠟黃,缺乏血色,眼袋浮腫發(fā)青,顯然在親家那里的幾個夜晚,她同樣備受煎熬,未能安眠。她不時地偷偷側過臉,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瞥一眼身邊雕塑般僵硬的老伴,嘴唇無聲地翕動幾下,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,想要傾吐,想要安慰,但一接觸到張建生那副如同被寒冰封凍的側臉,所有的話語便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,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得幾乎能壓垮車廂的、微不可聞的嘆息。
這輛破舊的長途汽車,終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,發(fā)出一聲如釋重負的、長長的嘶鳴,晃晃悠悠地駛進了縣城那個同樣破舊、滿地狼藉的汽車站。車還沒停穩(wěn),父親便像被彈簧彈起一般,猛地站起身,拎起那個并不沉重、甚至顯得有些空癟的灰色旅行包,也不回頭看一眼老伴,低著頭,幾乎是撞開身邊還在慢吞吞收拾行李的乘客,邁著沉重而急促的步伐,第一個沖下了車,頭也不回地朝著那個位于城市邊緣、同樣顯得陳舊而寂寥的家的方向大步走去。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,卻透著一股決絕的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和壓抑。母親愛景心里一緊,慌忙抓起包袱,踉踉蹌蹌地跟上,小跑著才能勉強追上老伴那帶著明顯怒氣的步伐。兩人前一后,沉默地穿行在熟悉的、卻此刻感覺異常陌生的街道上,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、扭曲,仿佛也映照出他們內心同樣扭曲難言的痛苦。
“吱呀——”
推開那扇熟悉的、深綠色漆皮已經斑駁剝落、露出里面暗黃色木質的單元門,一股熟悉的、混合著淡淡霉味、灰塵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屬于他們老兩口生活痕跡的“家”的味道,撲面而來。屋子里和他們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,冷鍋冷灶,桌椅板凳都蒙著一層薄薄的、在夕陽斜照下清晰可見的浮塵,安靜得可怕,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。這種死寂,與女兒家那種雖然壓抑、卻至少有孩子哭鬧、有雞鳴狗吠、有生活煙火氣的氛圍截然不同。這種過于熟悉的寂靜,此刻反而像一張無形的網,將歸來的兩人牢牢罩住,讓他們的心更加空落落地下墜,無處著落。
父親把旅行包隨手扔在門口的水泥地上,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。他既沒有換下那雙沾滿泥土的舊皮鞋,也沒有像往常一樣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打開窗戶,讓新鮮空氣流通進來。而是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那張用了十幾年、海綿墊早已塌陷、彈簧時不時會硌人屁股的舊沙發(fā)上,身體深深地陷了進去,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支撐身體的骨頭和力氣。他動作有些粗暴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、印著“聯(lián)歡”牌的廉價煙盒,抖出一根同樣有些彎曲的香煙,劃了好幾根火柴,才因為手微微的顫抖而終于點著。然后,他深深地、貪婪地、幾乎是帶著一種懲罰性地猛吸了一口,煙霧在肺里打了個轉,又被他長長地、帶著嘶聲地吐出來,濃重的煙霧頓時在眼前繚繞不散,使他那張晦暗不明的臉,更添了幾分陰沉和難以捉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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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愛景默默地放下包袱,換上那雙放在門邊的、磨得后跟有些傾斜的塑料拖鞋,開始習慣性地、幾乎是本能地收拾起屋子。她拿起靠在墻角的雞毛撣子,一下一下,輕輕地、卻又帶著某種固執(zhí)的節(jié)奏,撣著茶幾、電視柜、椅子靠背上那層薄薄的浮灰。她的動作緩慢而機械,眼神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,始終沒有離開沙發(fā)上那個被煙霧籠罩的老伴。她太了解他了。她知道,老頭子心里正憋著一股滔天的邪火,一股對王強那個“不成器”的女婿極度不滿、對女兒碧華眼下處境極度擔憂、卻又深感無力改變、無處發(fā)泄的邪火。這股火,要是不讓它發(fā)出來,能把他這把老骨頭生生憋炸、憋出內傷來。
果然,沒過幾分鐘,那根煙才抽了不到一半,父親猛地將煙頭摁滅在茶幾上那個印著紅雙喜字的、邊緣已經有了缺口的玻璃煙灰缸里,用力之猛,幾乎要將煙灰缸摁碎。他抬起頭,布滿血絲、像困獸一般的眼睛,死死地瞪著正在擦拭桌子的母親,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,帶著壓抑不住的、即將噴發(fā)的怒氣:
“看看!你看看!這就是你當初千好萬好的閨女找的好人家!好女婿!”他伸出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,指著虛空,仿佛王強就卑躬屈膝地站在他面前,接受審判,“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扶不上墻的爛泥巴!就是個沒長腦子的蠢貨!二百五!除了會灌那幾口貓尿,灌多了還敢在老丈人家耍酒瘋、放炮仗嚇孩子,他還會干什么????!你告訴我,他還會干什么正經營生?!”
他越說越激動,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母親臉上:“我當初是怎么說的?啊?!我是怎么苦口婆心勸碧華的?農村人,眼界窄,沒見識,一輩子土里刨食,能有什么大出息?脾氣犟得像頭牛,又容易被人忽悠!你當時是怎么跟我吵的????!你非說什么‘強子人老實’、‘心眼實在’、‘對咱們碧華是真心實意的好’!好?好個屁!好就是讓她在娘家丟這么大的人?好就是讓她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