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8章 擦肩而過的囚車
三日后的長安城,陽光熾烈得有些晃眼,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街巷間。西市的青石板路被曬得滾燙,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熱浪順著鞋底往上涌,燙得人下意識地加快腳步。市集里人聲鼎沸,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喧囂。胡商的吆喝聲帶著濃濃的異域腔調,“波斯的地毯,絲綢的價錢!”“香料嘞,伽南香、乳香,走過路過別錯過!”;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,“剛出爐的胡餅,熱乎著呢!”“糖人,好看又好吃的糖人!”;孩童的嬉鬧聲清脆響亮,他們追逐著穿過人群,衣角掃過攤位上的貨物,引得攤主們一陣善意的呵斥。
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氣味,胡餅的麥香混著芝麻的焦香,讓人垂涎欲滴;西域香料的濃郁氣息霸道地鉆入鼻腔,帶著神秘的異域風情;還有牲畜市場傳來的臊氣,以及水井邊飄來的水汽,種種氣味交織在一起,構成一幅鮮活而喧鬧的市井圖景。
李杰穿著一身素色襕衫,料子是尋常的麻布,卻漿洗得干凈挺括。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結實的手腕,手腕上還沾著些許泥土 —— 那是今早查看胡椒苗時蹭上的。他正沿著市集的攤位巡查,腳步不快,眼神卻很專注,時而彎腰拿起攤位上的貨物看看,時而與攤主低聲交談幾句。他此次來西市,一是為了查看新一批皂角的采購情況,最近工坊的香皂銷量極好,皂角消耗得快;二是順便了解市場上對香皂的反饋,看看是否需要調整配方或香型。
他走到一家胡商的攤位前,攤位上擺滿了各種西域特產,有色彩艷麗的地毯,有晶瑩剔透的寶石,還有一堆堆形狀各異的皂角。李杰拿起一塊西域產的皂角聞了聞,皂角的氣味帶著一股淡淡的苦澀,還夾雜著一絲土腥味,不如他工坊里改良過的皂角清香。
胡商是個高鼻深目的粟特人,留著卷曲的胡須,穿著寬松的白色長袍,腰間系著一條彩色的腰帶。他見李杰衣著普通卻氣度不凡,眼神沉穩(wěn),不似尋常的買主,連忙放下手里的算盤,笑著用生硬的漢話介紹:“大人好眼光,這是波斯來的皂角,剛到的貨,洗東西干凈得很!你看這成色,多飽滿!” 他拿起一塊最大的皂角,遞到李杰面前。
李杰點點頭,剛想開口詢問價格,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和鐵鏈拖地的 “嘩啦” 聲由遠及近,像一把鈍刀劃破了市集的喧鬧。那聲音越來越響,帶著一種肅殺之氣,讓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。
人們像是被無形的手分開,自動往道路兩旁退去,臉上露出驚懼和好奇的神色。原本在路邊玩耍的孩童被大人一把拉到懷里,緊緊捂住嘴巴;正在討價還價的買賣雙方也停了下來,伸長脖子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。
“讓讓!都讓讓!囚車來了!” 金吾衛(wèi)的呵斥聲響起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,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,激起層層漣漪。
李杰皺了皺眉,順著聲音望去。只見一隊金吾衛(wèi)簇擁著幾輛囚車緩緩駛來,共有五輛,前后都有士兵護衛(wèi)。金吾衛(wèi)們穿著閃亮的明光鎧,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,腰間的橫刀隨著馬匹的走動發(fā)出 “哐當” 的碰撞聲。馬蹄踏在滾燙的石板路上,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,灰塵在陽光下飛舞,像無數只金色的小蟲。
囚車是用厚重的榆木制成的,木欄有碗口粗,之間的縫隙很窄,只能勉強看到里面的人影。車身上刷著桐油,卻還是擋不住歲月的痕跡,有些地方已經開裂,露出里面的木頭紋理。最前面的那輛囚車引起了李杰的注意,車欄上靠著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那人穿著一身灰色的囚服,衣服上沾著污漬和干涸的血跡,形成一塊塊深淺不一的斑塊。原本整齊的發(fā)髻散亂開來,枯黃的頭發(fā)像一蓬亂草,遮住了大半張臉,露出的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傷痕,像是被什么東西劃破的。他的下巴上長滿了胡茬,又密又硬,顯得憔悴而落魄,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儒雅??赡巧硇危俏⑽⒇E的姿態(tài),那即使落魄也難掩的書卷氣,李杰一眼就認了出來 —— 是王順。
李杰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驟然縮緊,一陣尖銳的疼痛傳來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頭,像潮水般將他淹沒。他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,腳踢到了路邊的石子,石子滾落在地,發(fā)出細微的聲響。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,想要確認那個人是不是王順,又害怕確認。
就在這時,囚車里的王順似乎察覺到了什么,像是感應到了那道熟悉的目光,他緩緩抬起頭,動作遲緩而沉重,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。散亂的頭發(fā)滑落,露出了那張曾經充滿笑容的臉。臉頰消瘦了許多,顴骨高高凸起,眼窩深陷,只剩下一雙渾濁的眼睛。
當他的目光與李杰的目光相遇時,王順先是一愣,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,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眨了眨眼,仔細地看了看,確認了眼前的人是誰。隨即,他像是明白了什么,嘴角緩緩牽起一個苦澀的笑。那笑容很淡,卻像一把鈍刀,割在李杰的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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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笑容里沒有怨恨,沒有指責,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奈和釋然。他輕輕地搖了搖頭,幅度很小,卻清晰地傳入李杰的眼中 —— 他知道李杰的難處,他不怪他,他讓他不要放在心上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仿佛時間都靜止了。周圍的喧囂、金吾衛(wèi)的呵斥、人群的議論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,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。只剩下兩個男人之間無聲的交流,千言萬語都蘊含在這短暫的對視中。
李杰看著王順那張寫滿滄桑的臉,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。他想起了他們在胡椒園里一起勞作的日子,王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給胡椒苗施肥,汗水浸濕了兩人的衣衫,卻擋不住臉上的笑容;想起了王順教他辨識土壤時認真的神情,手里拿著不同顏色的土塊,耐心地講解著它們的區(qū)別;想起了那個秋日的午后,兩人坐在田埂上,分享著一塊粗糙的麥餅,王順笑著說:“等你的胡椒豐收了,咱們去平康坊喝胡姬酒,我請客!”
那些畫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,可眼前的景象卻如此殘酷。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悶得發(fā)疼,喉嚨也干澀得厲害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他想喊一聲 “王兄”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囚車緩緩駛過,車輪碾過石板路,發(fā)出 “咕嚕咕?!?的聲響,像是在為這段短暫的相遇畫上句號。王順的目光從李杰臉上移開,重新低下頭,靠在冰冷的車欄上,閉上眼睛,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。
李杰站在原地,一動不動地望著囚車遠去,直到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市集的拐角,再也看不見。陽光依舊熾烈地照在他身上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