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5章 江南治蟲保糧忙
嘉靖二十三年春,本該是江南最美的時節(jié)。鶯飛草長,雜花生樹,細雨如酥,潤物無聲。往年此時,蘇、松、常、嘉、湖等府的萬頃良田,早已是稻苗青青,綠波如海,預示著又一個豐收的年景。然而,今年的春天,卻被一層不祥的陰霾所籠罩。雨水依舊淅淅瀝瀝,下個不停,但雨水滋潤下的稻田,呈現(xiàn)出的卻不是生機勃勃的翠綠,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枯黃。那黃色,并非稻谷成熟時飽滿的金黃,而是帶著死氣的、病態(tài)的焦黃。
蘇州府常熟縣,境內(nèi)河網(wǎng)縱橫,本是魚米之鄉(xiāng)的典范。此刻,在一條泥濘的田埂上,老農(nóng)王老漢顫巍巍地蹲在自家田頭,一雙布滿老繭、青筋虬結(jié)的手,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已然枯萎倒伏的稻苗。稻苗的莖稈細弱發(fā)黑,本該舒展的葉片被啃食得千瘡百孔,只剩下些許殘破的葉脈連著光桿,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無數(shù)通體漆黑、體型細小若芝麻粒的蟲子,它們?nèi)栽诓恢>氲厝鋭又?,啃食著稻苗最后一點生機。王老漢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些蟲子,嘴唇哆嗦著,半晌,兩行混濁的眼淚順著他古銅色、布滿深深皺紋的臉頰滑落,滴在冰冷的泥水里?!霸炷醢 媸窃炷醢?!”他猛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家早已不再硬朗的大腿,聲音哽咽,充滿了無助與絕望,“這到底是什么妖孽蟲子?撒石灰、潑草灰水、全家老小日夜不停地用手捉……什么法子都試遍了,怎么就殺不絕,反而越來越多了??!這……這還讓不讓人活了??!”
他身旁,聚集著同村數(shù)十戶農(nóng)家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人人面黃肌瘦,臉上刻滿了同樣的愁苦與焦慮。有人跟著低聲啜泣,有人蹲在地上,抱著頭無聲地痛哭,更有人對著蒼天,發(fā)出撕心裂肺的質(zhì)問與哀嚎。絕望的氣氛,如同這江南連綿的陰雨,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農(nóng)戶的心頭,令人窒息。
這場席卷江南數(shù)府的災難,并非天災,而是**。一種被稱為“稻飛虱”的害蟲,不知從何而來,以其驚人的繁殖能力和瘋狂的啃食速度,在短短半個月內(nèi),便從最初的零星發(fā)生,迅速蔓延成一場恐怖的蟲災。它們主要聚集在稻苗的根部與莖稈基部,用刺吸式口器刺入植株,吮吸汁液,同時分泌有害物質(zhì),阻礙稻苗生長。受害稻苗先是葉片發(fā)黃,生長停滯,繼而莖稈基部變黑發(fā)軟,最終整株枯萎倒伏,成片成片地死亡。農(nóng)戶們世代相傳的土法——撒草木灰隔絕、澆石灰水殺蟲、甚至發(fā)動全家老幼下田人工捕捉——在這恐怖的蟲群面前,顯得如此蒼白無力,杯水車薪。災情如火,迅速蔓延,蘇州、松江、常州、嘉興、湖州……數(shù)十個府縣相繼告急,受災稻田面積已超過百萬畝!若再無法找到有效方法控制住蟲害,不僅江南今年夏糧收成將顆粒無收,引發(fā)大規(guī)模饑荒,更將動搖帝國賦稅重地的根基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!
八百里加急的告災文書,如同雪片般飛入紫禁城。嘉靖帝覽奏后,震怒異常,在文華殿內(nèi)當場摔碎了茶盞。江南乃國家財賦根本,絕不容有失!他即刻頒下嚴旨,任命沉穩(wěn)干練、素有賢名,且對農(nóng)事頗有研究的內(nèi)閣首輔楊廷和為“欽差總督江南蟲害賑濟事”,賜尚方寶劍,節(jié)制江南諸省,全權(quán)負責治理蟲災,安撫災民。
楊廷和時年已近六旬,鬢角早已斑白,但精神依舊矍鑠,目光清澈而睿智。他出身書香門第,卻并非只知死讀經(jīng)書的迂腐文人,自幼便對關(guān)乎國計民生的實學,尤其是農(nóng)桑之事抱有濃厚興趣,家中藏有大量前人農(nóng)書,自己也時常下田觀察。接到這千斤重擔,他深知時間緊迫,不敢有絲毫耽擱,連府中都未及細細安排,便帶著一批精干的屬官、精通藥理的太醫(yī)院醫(yī)官、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農(nóng)官,以及從內(nèi)帑緊急調(diào)撥的第一批賑災銀兩與物資,輕車簡從,日夜兼程,奔赴江南重災區(qū)。
抵達蘇州府后,楊廷和不顧年事已高與連日奔波的疲憊,拒絕了地方官員安排接風洗塵的宴請,只匆匆換下官袍,穿著一身簡便的棉布直裰,便在蘇州知府及一眾屬官的陪同下,直接趕往受災最嚴重的常熟縣田野。
站在那泥濘不堪、彌漫著作物腐爛與絕望氣息的田埂上,望著眼前一望無際、枯黃死寂的“稻田”,楊廷和的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“川”字,臉色凝重得如同這江南陰沉的天空。他緩緩蹲下身,絲毫不顧官體與地上的泥濘,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叢倒伏的稻苗,仔細觀察著根部與莖稈上那些密集蠕動的黑色小蟲。他伸出手指,極其輕柔地捏起一只,放在眼前仔細端詳:蟲體不足半寸,形若微縮小蟬,通體漆黑,背生兩對透明翅芽,口器如針,正不安分地扭動?!肮皇撬撅w虱?!睏钔⒑统谅暤驼Z,語氣中帶著確認后的沉重,“此物我在前宋《禾譜》與本朝《農(nóng)政全書》中皆見過圖形與記載,乃稻作之大敵。其性喜濕熱,繁殖力驚世駭俗,雌蟲一生可產(chǎn)卵數(shù)百,旬日便可完成一代。更棘手者,其匿于稻叢基部,尋常噴灑難以觸及,且專吸食稻株汁液,致使秧苗營養(yǎng)不良,終至枯萎。尋常草木灰、石灰水,對此物效果甚微?!?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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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行的老農(nóng)官張謙,是楊廷和特意從南京農(nóng)司調(diào)來的老手,聞言連忙躬身問道:“楊閣老既識得此蟲,不知古籍中可載有防治之良策?”
楊廷和緩緩起身,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枯黃的稻田上,眉頭緊鎖,并未立刻回答。他轉(zhuǎn)向一旁仍在抹淚的王老漢,語氣溫和地問道:“老丈,莫要過于悲傷,朝廷既已知曉,定會設(shè)法解決。你且仔細回想,這蟲子,大約是何時開始在田中出現(xiàn)的?出現(xiàn)之前,村里或田邊,可曾有過什么不尋常的事情發(fā)生?”
王老漢見這位京城來的大官如此平易近人,還蹲在泥地里看蟲子,心中稍安,用袖子擦了擦眼淚,努力回憶道:“回……回青天大老爺?shù)脑挘s莫是……是半個月前吧。起初只有村東頭幾塊田里零星有些苗頭發(fā)黃,大家也沒太在意。后來……后來就像野火一樣,幾天功夫就全田都是了!”他頓了頓,似乎想起了什么,“哦!對了,就在這蟲子出現(xiàn)前四五天的樣子,村里確實來過幾個生面孔的外地商人,說是從北邊來,要大量收購咱們蘇州的絲綢。他們不僅在村里打聽絲價,還……還特意到咱們這田埂上來轉(zhuǎn)悠了好幾天,東看看,西摸摸,還問我們種的是什么稻種,一畝地能打多少谷子……”
楊廷和眼中精光一閃,立刻追問:“哦?外地商人?他們是何模樣?口音如何?可有什么特別之處?”
王老漢努力回憶著:“模樣……領(lǐng)頭的是兩個漢人打扮,但口音有點硬,不像咱們本地人,倒有點像北直隸那邊的官話。還有……還有兩個跟著的,個子挺高,鼻子也高,眼睛……好像是藍色的?戴著斗笠看不太清,話很少,都是領(lǐng)頭的在說。他們好像對咱們的稻田特別感興趣,問得特別細?!?br />
楊廷和心中頓時疑云大起。高鼻藍目?莫非是西人?北直隸口音的漢人帶著西人,冒充商人來江南魚米之鄉(xiāng),不去綢緞莊,反而對稻田如此上心?時間點上又如此巧合?他幾乎立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