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百零七章
首日行程尚算平穩(wěn)。
他埋首趕路,憑借遠超常人的意志,盡管道路崎嶇,但還是估摸行出近四十里。
日落時分,官道旁一處背風的土坳成了棲身之所。
沉默地鋪開牛皮,生火、燒水,將硬肉干與炒面攪入沸水,熬煮成一鍋粘稠的糊糊。
他機械地吞咽著,味覺已鈍化,食物僅是維系軀殼的燃料。
飯后,添幾根枯枝,讓篝火維持一點微光。隨即裹緊厚重的羊皮,蜷縮如石。
極度的疲憊瞬間將他拖入昏睡深淵——肉體的極限消耗,是他對抗記憶洪流唯一的堤壩。
偶有商隊或行人路過,瞥見這蓬頭垢面、背負沉重行囊的“羌人”身影,便也見怪不怪,無人問津。
在這條連接著戰(zhàn)亂與未知的南道上,孤獨的漂泊者,俯拾皆是。
就在江逸風踽踽南行之際。
一支隊伍正意氣風發(fā)地疾馳在通往松州的官道上。
汪植所率的二十余名師兄弟,皆是阿史那月精心淬煉的道兵,身手矯健,騎術精湛。
快馬如龍,裝備精良,一路揚鞭,暢想著尋得主上、建功立業(yè)的榮光,士氣高昂如虹。
“師兄,聽聞松州已是番漢雜處,魚龍混雜,我等到了需得謹慎?!币幻贻p師弟提醒道。
汪植意氣風發(fā),馬鞭遙指前方蒼茫群山:“何懼之有?我等乃恩師多年心血所鑄,豈是邊鄙蠻夷可輕侮?尋主上,方為第一要務,都打起精神來。” 眾人轟然應諾,馬蹄踏碎山道,卷起蔽日煙塵。
他們跨越隴山,深入岷山腹地。
地勢節(jié)節(jié)攀升,空氣悄然稀薄,然初時的亢奮,掩蓋了身體深處細微的警告。
甫一踏入松州城,這座盤踞高原的古城,便給了這群來自低地的“精銳”一記當頭棒喝。
入住客棧當夜,無形的枷鎖驟然收緊。
先是零星幾人感到頭顱脹痛、胸悶如堵,氣息短促。初時只道是旅途勞頓,未以為意。
然病勢如瘟疫蔓延,次日晨起用飯時,大堂已冷冷清清——大半人馬癱軟在床榻之上,呻吟聲此起彼伏。
“大師兄……我、我不成了……頭要炸開了……”一名平日龍精虎猛的漢子,此刻面如死灰,蜷縮如蝦,連抬手的力氣都已耗盡。
更可怖的是,幾名皮膚較嫩的師弟,面頰、手背迅速浮現(xiàn)駭人的紅腫,繼而干裂、脫皮,甚至滲出黃水,潰爛不堪——那是高原凜冽的紫外線與無情的風沙聯(lián)手刻下的灼痕。
最慘烈的,是那位素有潔癖的小師弟。
他難忍數(shù)日風塵,當夜便偷偷燒水沐浴。未及子時,高燒驟起,呼吸急促如破敗風箱,面頰呈現(xiàn)出不祥的潮紅與紫紺交錯的死色,神志昏沉,囈語連連,眼見已到生死邊緣。
汪植自身亦覺頭暈目眩,唇色烏紫,仍強撐巡視各房。
所見景象令他心膽俱寒:昨日尚生龍活虎的兄弟,此刻如遭霜打的秋草,盡數(shù)萎靡。
延請的郎中不識高原惡疾,把脈后連連搖頭:“此乃瘴癘侵肺,水土大違,邪熱壅塞。需靜臥服藥,萬不可再感風寒勞頓。” 開了些清熱化瘀、安神補氣的湯藥,然灌下去如石沉大海。
客棧內藥氣彌漫,呻吟不絕。
昨日還意氣風發(fā)的尋人精銳,轉眼成了氣息奄奄的病號營。
汪植倚窗而立,望向窗外蒼莽的雪山與城內迥異的高原面孔,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無力感,如冰水般浸透四肢百骸。
他此刻才刻骨地明白,為何大唐雄師睥睨天下,卻對吐蕃高原用兵維艱——
這片天地本身,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、沉默而殘酷的屏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