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四十三章 陰人
永徽元年,元正,長安。
河東的寒風仿佛還蝕刻在骨縫里,但忠勇侯府內,卻是一片暖融祥和。
回風爐在角落靜靜吐著熱氣,驅散了冬夜的凜冽。
江逸風終于卸下了那副冰冷的儺面與沉重的天子劍,顯露出略帶松弛的真實面容。
他與妻子蘇小月對坐案前,案上是幾樣她親手制作的精致小菜。
“夫君,嘗嘗這個,”蘇小月一身嶄新的五品誥命服飾,眼波流轉間滿是欣喜與柔情,為他布菜,“河東苦寒,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安。如今回來了,定要好好將養(yǎng)些時日?!?br />
江逸風握住她微涼的手,笑意溫存:“月兒辛苦了。家里一切安好,便是對我最大的支撐。如今差事已了,陛下也準了我?guī)兹招葶?,正好陪你在家過節(jié)?!?br />
燭光搖曳,映照著蘇小月訴說別后情狀時的嬌憨神態(tài),她說起自己獲封誥命時的惶恐與榮耀,
說起長安城里的些許趣聞。這一刻,沒有災民的哀嚎,沒有官場的暗涌,只有歷經風波后歸港的平靜與溫馨。
江逸風聽著,品著杯中淡酒,多日緊繃的神經,在這熟悉的煙火氣中漸漸舒緩。
然而,這片寧靜并未持續(xù)太久。
府中監(jiān)事悄無聲息地行至廳外廊下,手中托著一封看似普通的信函。
“侯爺,剛有人送至門房,指名務必親呈侯爺。”監(jiān)事低聲道,將信遞上。
江逸風眉頭微動,元正佳節(jié),誰會此時遞信。
他接過,觸手是常見的麻紙,并無特別。
但目光落在封口的火漆上時,他瞳孔驟然一縮——那火漆上的印記,古樸而奇特,他絕不會認錯。那是已故太宗皇帝身邊,最信任的內侍,少府王德的私印。
王德自太宗駕崩后,按制應在昭陵守陵,為何會在此刻,用如此隱秘的方式傳信給他。
他揮退管家,對蘇小月遞來一個安撫的眼神,隨即小心地拆開火漆。信箋內只有寥寥數行字,筆力略顯蒼老,卻依舊能看出昔年常在御前伺候筆墨的功底:
“侯爺鈞鑒:一別經年,望侯爺安好。老奴心念故人,然事關重大,非片紙可陳。正月望后,昭陵神道碑亭,萬望撥冗一晤,切記勿使六耳聽聞。 德 敬上?!?br />
太宗時代的人與事,如同沉睡的巨獸,其任何一絲異動,都可能牽扯出深不可測的旋渦。
王德冒險相邀,所圖之事,定然非同小可。
他不動聲色地將信紙湊近燭火,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紙張,迅速將其化為一小撮蜷曲的灰燼。
“夫君,怎么了?!碧K小月察覺到他一瞬間的氣息變化,擔憂地問道。
江逸風抬眸,眼神已恢復平靜,只淡淡道:“無事,一位故人問候。月兒,我們繼續(xù)用膳吧。”
但他心中清楚,這個約,他必須去。
與忠勇侯府內那份被強行維持的溫馨截然不同,趙國公長孫無忌的府邸深處,一間絕無閑雜人等能夠靠近的密室內,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。
燭臺燃著數支粗大的牛油燭,將斗室內照得亮如白晝,卻也使得墻壁上投下的影子更加深重扭曲。
長孫無忌并未安坐,他偉岸的身軀在室內緩緩踱步,紫袍玉帶,威儀天成。
他的面容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深沉,那雙閱盡朝堂風云的眼睛里,此刻正翻涌著算計的寒芒。
中書令褚遂良靜坐于下首的胡床上,手持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湯,眉宇緊鎖,等待著這位關隴集團魁首的下文。
“善登,”長孫無忌終于停下腳步,聲音低沉,“元正佳節(jié),萬家團圓。可你我看似尊榮,實則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啊?!?br />
褚遂良放下茶盞,微微欠身:“太尉何出此言。陛下仁孝,朝局初定,四海升平……”
“升平,”長孫無忌打斷他,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,“只怕是暗流洶涌。先帝在時,尚能憑借無上威望,彈壓四方。如今新帝登基,年輕心善,有些人,便以為機會來了,開始不安分了?!?br />
他的目光掃過室內,仿佛能穿透墻壁,看到那些盤踞在山東、江南,枝繁葉茂的世家大族。
“太尉所指,是山東諸姓?!瘪宜炝夹闹敲?,卻仍需確認。
“不止他們,卻以他們?yōu)槭住!遍L孫無忌走到書案前,指尖重重地點在攤開的一份名單上,那上面羅列著清河崔、博陵崔、范陽盧、滎陽鄭、太原王氏等一長串令人炫目的姓氏,以及在朝為官的諸多代表人物。
“這些山東豪族,自恃歷史悠久,門第清高,底蘊深厚。
在地方,他們掌控田畝、影響吏治、操縱輿論;
在朝堂,他們如今更借著科舉之路,大肆安插子弟門生,其心叵測。”他的聲音愈發(fā)冰冷,“長此以往,這大唐的江山,究竟是我關隴子弟與皇室共治之天下,還是他們山東士族坐而論道之棋局。”
褚遂良嘆了口氣,他同樣出身江南士族,但與山東集團并非一路,更能體會長孫無忌的擔憂:“山東士族樹大根深,彼此聯(lián)姻,同氣連枝,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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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帝在位時,亦是以安撫、平衡為主。若要動他們,難。風險太大?!?br />
“風險?”長孫無忌猛地轉身,目光如鷹隼般銳利,直刺褚遂良,“正因其樹大根深,才更需尋其要害,斷其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