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10章 賭命
京城的秋來得比江陵早,一場冷雨過后,吏部衙署外的梧桐葉落了滿地,踩上去沙沙作響。
張居正穿著嶄新的青色官袍,站在廊下,手里攥著一份關于江南漕運的奏疏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
廊內(nèi)傳來同僚們的說笑聲,夾雜著對上司的阿諛、對差事的推諉,像一把鈍刀,反復割著他的耐心。
“張主事,這漕運的事素來棘手,江南的官員又多是嚴黨親信,你何必較真?”
一位須發(fā)半白的主事走過,拍了拍他的肩膀,語氣里滿是世故,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日子過得舒坦,將來升遷也快?!?br />
張居正看著他轉(zhuǎn)身離去的背影,心里像堵了一團棉絮。
自三個月前踏入官場,他見到的不是朝堂清明,而是比江陵更甚的腐朽。
官員們忙著結(jié)黨營私,忙著搜刮民脂,忙著討好嚴黨,唯獨沒人在乎江南漕運堵塞導致的流民激增,沒人在乎漕工們餓著肚子還得被苛捐雜稅盤剝。
他遞上去的奏疏,要么石沉大海,要么被上司以“時機未到”駁回;他想查的貪腐案,剛有眉目就被“上面的人”壓下,連證人都被連夜調(diào)離京城。
這日散衙后,張居正獨自走在回客棧的路上。
暮色四合,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,映著來往官員的華服與馬車,卻照不進他心里的寒涼。
他想起離開江陵前,張老漢拉著他的手說“百姓等著你來做主”,想起顧青蘿臨終前“去救這個天下”的囑托,再看看眼前的景象,只覺得一股無力感從腳底升起,幾乎要將他淹沒。
回到客棧,他把官袍狠狠摔在桌上,看著銅鏡里自己疲憊的臉。
不過三個月,眼底的光就淡了許多,連脊背都不如從前挺直。他倒了杯冷酒,一飲而盡,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,卻壓不住心里的煩躁。
“這樣的官場,這樣的世道,我就算留下來,又能做什么?”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語,聲音里滿是自嘲,“青蘿,我是不是太天真了?”
夜里,他翻來覆去睡不著,索性起身收拾行囊。
他想離開京城,想回到江陵,哪怕只是守著顧青蘿的墳塋,也比在這腐朽的朝堂里消磨意志好。
天剛蒙蒙亮,他便遞上了辭呈,不等吏部批復,就背著行囊,踏上了回鄉(xiāng)的路。
一路顛簸,半個月后,張居正終于回到了江陵。
巷子里的街坊聽說他回來了,都來探望,可看到他憔悴的模樣,又都把想問的話咽了回去。
他沒回張家小院,而是直接去了顧青蘿的墳前。墳上的草已經(jīng)長了些,旁邊的小溪依舊潺潺,只是沒了那個會坐在墳前念詩的女子。
“青蘿,我回來了?!?br />
他坐在墳前,把行囊放在一邊,聲音沙啞,“我沒用,我在京城什么都做不了,那些貪官污吏,那些苛捐雜稅,我都動不了……我是不是辜負了你?”
風從山間吹過,帶著野花的清香,卻沒有回應。他就這樣坐著,從清晨到日暮,直到夜色籠罩了山丘,才起身回到空蕩蕩的小院。
夜里,張居正躺在床上,恍惚間竟回到了幾年前。
那時顧青蘿還在,小院里的燈亮到深夜,他在桌邊苦讀,她在一旁縫補,偶爾遞來一碗熱湯,輕聲說“叔大,別太累了”。
他忽然看見顧青蘿走了過來,穿著她常穿的藍布衫,手里拿著那本《論語》,笑容依舊溫柔:“叔大,你怎么回來了?京城的事,辦完了嗎?”
張居正猛地坐起身,卻發(fā)現(xiàn)屋里空無一人,只有月光從窗欞照進來,灑在空蕩蕩的椅子上。他揉了揉眼睛,才知道是夢。
可夢里顧青蘿的聲音,卻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。他躺下,閉上眼睛,剛要睡著,又墜入了另一個夢境。
這次,他站在張家小院的桂樹下,顧青蘿就站在他面前,臉色卻比生前蒼白許多,眼神里滿是急切:“叔大,你為什么要辭職?你忘了你答應我的事嗎?你忘了巷口的流民,忘了王嬸家的米袋,忘了那些等著你來救的百姓嗎?”
“我沒忘,”
張居正急忙上前,想握住她的手,卻撲了個空,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,只摸到一片冰涼,“可我做不到,青蘿,朝堂太黑了,我一個人,根本斗不過他們……”
“斗不過就放棄嗎?”顧青蘿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,眼里甚至帶著幾分決絕,“你以為我當初讓你去考科舉,是為了讓你當一個知難而退的懦夫嗎?你以為那些百姓的苦,是你一句‘斗不過’就能放下的嗎?”
她頓了頓,聲音漸漸低了下去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,“叔大,你回去,回到京城去。如果你不回去,如果你放棄了那些百姓,我寧愿下地獄,永遠不輪回轉(zhuǎn)世——我不要一個忘了初心、忘了百姓的人,還記得我。”
“青蘿!”
張居正大喊一聲,猛地從床上坐起來,冷汗浸濕了衣衫。
窗外天已經(jīng)亮了,陽光透過窗縫照進來,卻驅(qū)不散他心里的寒意。夢里顧青蘿的話,像一把錘子,狠狠砸在他的心上。
小主,
他可以辜負自己,可以辜負仕途,卻不能辜負顧青蘿的期望,不能辜負那些在苦難里等待希望的百姓。
對于張居正來說,他面對這個明朝是無奈的。
他的想法很簡單,明哲保身。
但是張居正很愛顧青蘿,如果是青蘿的遺愿,那他可以賭上自己這條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