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 溪口村的野花
連日的走訪,讓沈知意對安平的認知不再局限于文書上的數字和周縣令的匯報。
她看到有老人住的茅屋年久失修,椽梁腐朽,雨天漏水嚴重,她便吩咐隨行的縣丞詳細記錄下來,回頭從她此行帶來的用度中撥付些銀錢,助其修葺屋舍;聽聞某個村落因貧寒,許多適齡孩童無法入學,她便召來掌管教化的官吏,探討可否增設蒙學,或是由縣里給予一定的筆墨補貼,讓貧寒子弟也能有機會識字明理。
她的這些舉動并非刻意為之,也非為了博取體恤民情的賢名,更像是一種發(fā)自本能的反哺?;蛟S,正是在苗疆經歷了那番生死淬煉,親眼見過巫滕寨民在神秘詭譎的神樹與致命蠱蟲陰影下,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掙扎求存,讓她對“民生疾苦”這四個字,有了遠比在京城閨閣中誦讀詩書時更具體、更血肉模糊的認知。
這些平凡百姓的一餐一飯、一屋一瓦,此刻在她眼中,比京城那些風花雪月、虛無縹緲的詩詞宴會要真實得多,也沉重得多。
周縣令起初只當這位年輕的縣主是下來走個過場,全一全朝廷的體面,心中并未太過重視。但幾日接觸下來,見她處事條理清晰,提出的建議雖不驚天動地,卻都切合實際,并非不懂裝懂、胡亂指揮的深閨嬌女,心中那點輕視便漸漸收了起來,辦事也越發(fā)認真謹慎,不敢有絲毫怠慢。
這一日,沈知意在周縣令及幾名衙役的陪同下,來到了一個位于安平最南端的村落——溪口村。村子規(guī)模不大,幾十戶人家依著一條清澈的溪流而建,背后便是郁郁蔥蔥、連綿起伏的山林。村正指著南方告知,穿過這片山林,那邊的官道便屬于黔州地界了。
村里的百姓聽聞縣主親至,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,聚集在村口,帶著敬畏與好奇跪拜迎接。沈知意溫言讓他們起身,像前幾日一樣,細致地詢問村里的收成、賦稅、可有難處。村正是個皮膚黝黑、滿臉皺紋的老漢,搓著粗糙的雙手,有些緊張地一一回答,所言無非是些靠天吃飯的尋常憂慮。
就在沈知意問完話,準備轉身離開時,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人群,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——正是前幾日在土坯房下,她曾贈與點心的那個穿著破舊紅衣的小女孩。此刻,她正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后,只露出半張小臉,偷偷地望著沈知意,臟兮兮的小手里,緊緊攥著一把剛采來的野花。那些花朵顏色異常艷烈,以紫紅色為主,花瓣形態(tài)有些奇特,不似中原常見的品類。
沈知意心中微微一動。她停下腳步,蹲下身,朝小女孩招了招手,臉上露出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。
小女孩猶豫地看了看母親,在母親低聲的鼓勵下,才慢慢挪動腳步,走到沈知意面前,仰著頭,大眼睛里既有害怕,又有一絲親近。她伸出小手,將那一把帶著山野氣息的、顏色秾麗的野花,遞給了沈知意。
“謝謝你的花,很漂亮?!鄙蛑馊崧暤乐x,伸手接過。指尖觸碰到那柔軟而微涼的花瓣時,一股極淡的、帶著些許辛澀的異樣花香鉆入鼻腔。這花的形態(tài)和氣息……隱隱讓她感到一絲熟悉,帶著幾分……南疆山野的影子。
她狀似無意地撫摸著花瓣,輕聲問小女孩:“這花真好看,是在哪里采到的呀?”
小女孩眨了眨眼睛,伸出小手指向村子后面那片茂密幽深的山林,口齒不清地說:“林子里……有好多,好多漂亮的花花……”
旁邊的村正連忙上前一步,恭敬地解釋道:“回縣主的話,咱們村這后山,再往里走,就連接著黔州那邊的余脈了。林子深,里面有些花花草草是跟我們安平本地的不太一樣,村民們偶爾會進去砍柴或者采些常見的草藥貼補家用,只要不往深處去,倒也沒出過什么事?!?br />
沈知意握著那束野花,緩緩站起身。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蒼翠欲滴、仿佛蘊含著無盡秘密的山林。午后的陽光努力穿透濃密的樹冠,在林間空地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,更顯得那山林深處幽暗莫測,引人探尋,又令人隱隱心悸。
那里,是更南的方向。
就在她凝望之時,懷中貼身藏著的、那枚屬于烏執(zhí)的紅色掛墜,竟仿佛感應到了什么,隱隱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溫熱。
這感覺轉瞬即逝,快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。
她迅速收回目光,將所有外露的情緒斂入眼底,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靜:“原來如此?;爻前伞!?br />
她將手中的那束紫紅色野花,隨手遞給了身旁的侍女,仿佛那只是孩童一份微不足道的贈禮,轉身登上了馬車。
回到縣衙后院那間臨時布置的、雅致卻陌生的書房,沈知意屏退了左右,獨自一人站在窗前。窗外,安平縣城華燈初上,星星點點的燈火勾勒出尋常人家的輪廓,寧靜而平凡。
她強迫自己坐到書案前,處理周縣令下午送來的幾份文書。都是關于地方修繕、春耕督促之類的瑣碎請示。她拿起朱筆,批閱得很認真,一字一句的斟酌,試圖用這些具體而微的事務,來填滿內心那莫名涌現的空茫,以及那自溪口村回來后,便不時竄起的、對南方那片蒼莽山林難以言說的悸動。
她做得很好。連周縣令在次日接到回文時,都忍不住對同僚感慨,這位年輕的縣主,并非徒有虛名。
可是,只有沈知意自己知道。
當她擱下筆,室內重歸寂靜,窗外偶有更夫梆子聲傳來時,那些被她強行壓抑的記憶,那些關于詭異蠱蟲、關于吸血神樹、關于那個眼神寂寥哀慟的苗疆少年的畫面,總會如同深水下的暗流,悄無聲息地、卻又無比執(zhí)拗地翻涌上心頭。
而那束來自溪口村后山、已然有些蔫萎的紫紅色野花,此刻正插在書案一角的白瓷瓶里,在燈下散發(fā)著幽幽的光澤,無聲地提醒著她,某些界限,或許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分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