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個澹州的春天，庭院里的海棠開得正盛。

  婉兒坐在窗邊，手中是一件剛為范閑縫制好的新衫。她低頭咬斷線頭，揉了揉有些發(fā)澀的眼睛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范閑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，靜靜地望著她。

  四目相對，兩人都微微一怔。

  今日是婉兒的四十歲生辰。府中剛辦過一場簡單的家宴，孩子們各自回房休息，此刻難得的安靜。

  燭光下，婉兒眼角的細紋比往日更加清晰，鬢間一縷銀絲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。而站在她面前的范閑，面容依舊停留在二十五六歲的模樣，眉眼清俊，不見絲毫歲月痕跡。

  這詭異的對比，在這個安靜的春夜里，再也無法被忽視。

  婉兒放下手中的衣衫，輕輕拍了拍身旁的坐墊：“過來坐?！?br />
  范閑依言走過去坐下，心中已預(yù)感到了什么。

  婉兒沒有立刻說話，只是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。她的指尖有些粗糙，是常年操持家務(wù)留下的痕跡，動作卻無比溫柔。

  “這些年，我總以為是自已記錯了，或是你保養(yǎng)得宜...”她輕聲開口，聲音平靜得令人心慌，“可如今我四十了，思思都快要議親了，你卻還是我們成婚時的模樣?！?br />
  范閑喉結(jié)微動，想開口，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
  “范閑，”婉兒直視著他的眼睛，那雙曾讓他一見傾心的眸子依然清澈，卻已染上歲月的滄桑，“你告訴我，這是為什么？”

  室內(nèi)一片寂靜，只有燭火偶爾噼啪作響。

  范閑看著妻子眼中那份隱忍多年的疑惑與不安，知道再也無法回避。他握住她的手，感受著她掌心不再細膩的肌膚，心中涌起一陣尖銳的疼痛。

  “我也不知?！彼K于開口，聲音干澀，“自那年從北齊回來，我就發(fā)現(xiàn)...時間似乎在我身上停滯了?！?br />
  婉兒的手微微一顫：“是從你修煉的那種功法嗎？還是...因為你是天脈者？”

  范閑搖頭，眼中是真切的迷茫：“我查過母親留下的所有筆記，問過費介師父，甚至暗中查閱了監(jiān)察院最機密的卷宗。沒有人知道原因?！?br />
  他頓了頓，聲音更低：“婉兒，我...害怕?！?br />
  這句從未從他口中說出的話，讓婉兒怔住了。她印象中的范閑，永遠是那個從容不迫、算無遺策的翩翩公子，何曾有過這般脆弱的時候。

  “這些年，我看著你眼角長出第一道細紋，看著思思從襁褓長成少女，看著良兒越來越像我年輕時的樣子...”范閑的聲音有些發(fā)抖，“我既感激能見證這一切，又恐懼著未來。”

  婉兒反握住他的手，力道很大：“所以你早就知道了？卻一直瞞著我？”

  “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?！狈堕e苦笑道，“難道要說，你的夫君可能是個不會變老的怪物？”

  “胡說！”婉兒輕斥一聲，眼中卻已盈滿淚水，“你不是怪物。”

  她伸手撫摸著他的眉眼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：“我只是...只是心疼你。若真如你所說，那將來的日子...”

  她說不下去了。

  范閑將她擁入懷中，感受著她單薄了許多的肩膀。曾經(jīng)那個拿著雞腿、眉眼靈動的少女，如今已步入中年。而他卻依然停留在時光的某一處，無法前行。

  “無論將來如何，”他在她耳邊低語，“你永遠是我的婉兒，我此生唯一的妻子。”

  婉兒在他懷中輕輕顫抖：“可是范閑，我怕...我怕有一天我會老得走不動路，老得認不出你，而你還是現(xiàn)在的模樣。我怕那時你會...會嫌棄我這個老太婆?！?br />
  “永遠不會?！狈堕e捧起她的臉，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，“你為我生兒育女，陪我走過風雨。每一道皺紋，每一根白發(fā)，都是我們共同走過的證明。在我眼里，你永遠都是慶廟里那個手拿雞腿的姑娘?！?br />
  淚水終于從婉兒眼中滑落。她靠在他依舊年輕的胸膛上，聽著那平穩(wěn)有力的心跳，忽然覺得無比安心。

  “那我們約定，”她抬起淚眼，努力揚起一個微笑，“不管未來如何，你都不許一個人躲起來難過。我們要一起面對，好嗎？”

  范閑凝視著妻子含淚的微笑，心中那塊壓了多年的巨石仿佛松動了幾分。他輕輕點頭：“好，我答應(yīng)你。”

  窗外，月色如水，海棠花瓣隨風飄落，悄無聲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