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李德裕與萬羊之兆

  唐文宗年間，洛陽城里的太子少保府總透著股不同尋常的沉寂。往日里車馬盈門、僚屬絡(luò)繹的景象，自打主人李德裕從相位上退下來，就漸漸淡了。這位曾在朝堂上叱咤風(fēng)云，一手主導(dǎo)過“會昌中興”的老相國，如今雖仍掛著太子少保的頭銜，卻只是個“分司東都”的閑職，每日除了在書房批閱舊卷，便是對著庭院里那株老桂樹出神。

  入秋后的一日，李德裕叫管家尋來個據(jù)說能斷吉兇的游方僧人。彼時他剛接到朝中密信，說新帝對前朝舊臣多有猜忌，怕是要動些人事調(diào)整。雖說早已遠(yuǎn)離權(quán)力中樞，可半輩子在官場浮沉，他心里總有些不踏實，便想問問這僧人的看法。

  僧人約莫五十來歲，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僧袍，眉眼間倒有股沉靜之氣。他聽李德裕說明來意，并未立刻開口，只是繞著書房轉(zhuǎn)了一圈，最后道：“大人的禍福，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。若您信得過，我想在府中結(jié)個小壇，供上佛像，靜坐三日，或許能看出些端倪。”

  李德裕雖覺得有些玄乎，但此刻也無別的辦法，便點頭應(yīng)了。管家很快在偏院收拾出一間凈室，僧人搬來小佛像，點上香火，就此閉門不出。這三日里，李德裕時常站在凈室門外，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誦經(jīng)聲，心里像揣了塊石頭，沉得慌。

  第三日傍晚，僧人終于開門出來。他面色凝重地走到李德裕面前，躬身道：“大人，實不相瞞，您身上的災(zāi)厄還沒過去，恐怕要往萬里之外的南方去一趟。”

  “什么？”李德裕猛地站起身，手里的茶盞都晃出了水。他這輩子官至宰相，除了早年外放，大多時候都在長安、洛陽這些繁華之地，如今要他去蠻荒的南方，還要“萬里”之遙，哪里能接受？“你這僧人，莫不是信口雌黃！我已退居閑職，怎會再遭貶謫？”他越說越氣，揮手便要讓管家把僧人趕走。

  僧人也不辯解，只是平靜地說：“大人若不信，明日可再召我來?；蛟S是我看得不夠仔細(xì)，再觀三日，總能有個準(zhǔn)數(shù)。”

  李德裕雖怒，可心里那點不安卻被勾了起來。他思忖半晌，終究還是點了頭：“好，我再給你三日。若還是這話，休怪我不客氣。”

  接下來的三日，僧人依舊在凈室靜坐。李德裕這回沒再頻繁去門外徘徊，只是每日晨起時，都會讓丫鬟去看看僧人是否還在。到了第三日，僧人出來時，神色比上次更篤定：“大人，南行的日子，不出一個月了。這劫數(shù)，您逃不掉?！?br />
  李德裕這下是真坐不住了，他盯著僧人，語氣里帶著幾分急切：“你倒說說，憑什么斷定我必去南方？若只是空口白話，我如何信你？”

  僧人見狀，知道若不拿出些憑據(jù)，李德裕是不會信服的。他走到書房中央，指著地面說：“大人，您讓人在這兒往下挖，幾尺深的地方，該有個石函?！?br />
  李德裕將信將疑，立刻叫了兩個仆役來，拿著鋤頭鏟子往下挖。起初挖出來的都是尋常泥土，挖到三尺多深時，只聽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，鋤頭碰到了硬物。仆役們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周圍的泥土，一個半尺見方的石函果然露了出來。

  李德裕趕緊讓人把石函抬上來，親手打開——里面空空如也，什么東西都沒有。可即便如此，他也吃了一驚：這書房是他親手布置的，從未告訴過旁人地下有石函，這僧人怎么會知道？

  “你……你怎么知曉此處有石函？”李德裕的語氣緩和了許多，眼里多了幾分敬畏。

  僧人合十道：“這便是我用來佐證的憑據(jù)。我既看得出地下的石函，自然也能斷出大人的禍福。”

  李德裕沉默了許久，終于嘆了口氣：“罷了，南行若真不可免，那我此去……還能回來嗎？”他年近六旬，若是被貶到南方煙瘴之地，能不能活著回來，實在是個未知數(shù)。

  僧人卻搖了搖頭：“大人不必過于擔(dān)憂，您是能回來的?！?br />
  “真的？”李德裕眼里瞬間亮了起來，“那你說說，我何時能回？回來后還能重掌朝綱嗎？”

  僧人緩緩道：“大人不必問歸期，也不必問日后仕途。我只說一件事：大人這輩子，本該吃掉一萬只羊。如今算下來，已經(jīng)吃了九千五百只了?！?br />
  李德裕愣住了，他確實愛吃羊肉，府里的宴席上也常以羊肉為壓軸菜，可到底吃了多少，他自己也沒數(shù)過。“這……吃羊的數(shù)量，與我的禍福有何關(guān)系？”

  “萬物皆有定數(shù)，大人的俸祿、壽數(shù)、仕途，都與這‘萬羊’之?dāng)?shù)相應(yīng)?！鄙私忉尩溃叭缃襁€剩五百只羊未吃，說明大人的福氣還沒盡，自然能從南方回來。只是日后若再吃到一萬只羊，那便是福盡之時，需多加謹(jǐn)慎。”

  李德裕聽了這話，心里稍稍安定下來。他雖不完全明白“萬羊之?dāng)?shù)”的道理，但想起僧人能準(zhǔn)確指出地下的石函，便覺得這話或許真有幾分道理。沒過多久，朝中果然傳來旨意，將他貶為潮州司馬，后來又貶到更遠(yuǎn)的崖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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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赴任途中，李德裕一路顛簸，卻總想起僧人說的“能回來”的話，便也咬牙堅持著。在崖州的日子里，他雖身處逆境，卻并未消沉，反而時常關(guān)注當(dāng)?shù)孛裆?，教百姓開墾荒地、種植糧食，倒也贏得了不少民心。

  后來新帝駕崩，繼位者感念李德裕早年的功績，便下旨將他召回洛陽?；鼐┩局?，有位地方官知道他愛吃羊肉，特意送了五十只羊到他船上。李德裕見了，突然想起僧人說的“九千五百只羊”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加上這五十只，不就正好一萬只了嗎？

  他趕緊讓人把羊送了回去，此后再也不敢吃羊肉?；氐铰尻柡?，他閉門謝客，潛心整理自己早年的文稿，再也不過問政事。有人問他為何如此，他便會說起當(dāng)年僧人的話，感慨道：“人生的福禍，從來都不是偶然。那‘萬羊之?dāng)?shù)’，看似玄乎，實則是在提醒我：凡事皆有定數(shù)，過則為災(zāi)。懂得知足，懂得節(jié)制，才能守住自己的福氣?！?br />
  后來李德裕活到七十多歲，在洛陽安然病逝。他的故事也漸漸流傳開來，人們說起“萬羊之兆”，不再覺得是迷信，反而從中讀出了幾分人生智慧：所謂的“定數(shù)”，其實藏在我們?nèi)粘５倪x擇里。懂得敬畏、懂得克制，不貪求無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