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神仙三十三
1、玉沉
開元年間,長安春闈放榜,韋弇擠在人堆里,踮腳看了又看,到底沒尋見自己的名字。心頭那點指望噗地滅了,只剩下一團灰。索性拋卻煩憂,趁著蜀中春色未老,約上三五同窗,一路西行,訪花問柳,沉醉于山水宴飲之間,仿佛要把落第的悶氣都浸在酒里化開。
一日薄暮,驛館小童叩門而入,眼珠烏亮:“城南十里,有處鄭氏林亭,此時奇花正盛,景致出塵,郎君可愿一觀?”韋弇心頭郁結(jié)正需疏散,聞言欣然應(yīng)允。
馬蹄踏碎一地落花,不多時果見一處所在。遠(yuǎn)望山門,花木扶疏如錦繡屏障,一條曲徑裹著淡淡嵐氣,蜿蜒探入深處。及至近前,端室巍巍聳峙,飛檐如翼,四下環(huán)抱。韋弇只覺目眩神迷,俗世煩擾霎時滌盡,仿佛一腳踏入了畫中仙境。
有青衣童子含笑相迎,引他登上一座巨亭?;乩惹?,竟以溫潤珠玉鑲嵌廊柱梁枋,光華流轉(zhuǎn),非人間氣象。更奇者,十?dāng)?shù)位仙子翩然現(xiàn)身,云鬟霧鬢,霓裳羽衣,周身清輝隱約,絕非塵世凡姝。當(dāng)中一位美人,風(fēng)儀尤為出眾,對韋弇莞爾:“聞郎君西游蜀地,尋訪春光。今花事將闌,愿備薄酒,莫疑唐突?!毖粤T,絲竹聲起,非人間曲調(diào),清越入云。案上珍饈異果,香澤襲人,皆是韋弇生平未見未聞。
酒過三巡,美人凝眸問道:“君可知此為何地?”
韋弇茫然搖頭。
“此乃‘玉清宮’也?!泵廊酥讣廨p點亭外渺渺云煙,“吾等,皆非塵世中人。感君清雅,故邀一敘。”她衣袖微拂,三位侍女捧寶上前:一盞玉杯,碧色瑩澈如深潭凝凍;一具繡枕,紅蕤艷麗似天邊霞染;一只玉函,紫氣氤氳如暮云聚合?!按四擞袂迦龑殻罕态幈?、紅蕤枕、紫玉函。持此杯,海內(nèi)美醪不盡;枕此枕,可得游仙美夢;啟此函,則廣陵天樂自鳴。今贈于君,一酬雅興。”
韋弇如在夢中,慌忙拜謝。美人卻輕輕按住他手背,眼波深邃:“君謹(jǐn)記,明年天下亂,君亦不得安居。此寶非凡物,他日若見異鳥銜環(huán)盤旋,便是寶物自歸之日。慎之!守之!”
語畢,清風(fēng)驟起,卷起落英繽紛。韋弇只覺眼前一花,再定睛,哪還有什么瓊樓玉宇、霓裳仙子?自己分明孤身立于荒郊野徑,暮色四合,唯余草木蕭蕭。若非懷中那三件寶物觸手生溫,沉甸甸提醒著他,方才一切真如泡影。
翌年,漁陽鼙鼓動地而來,安祿山鐵騎踏破潼關(guān)。韋弇倉皇避禍,輾轉(zhuǎn)流離。一日途經(jīng)蜀地,投宿古寺。忽聞空中清唳,仰頭驚見一對五彩異鳥,繞著他所居禪房盤旋不去,鳴聲焦灼。韋弇猛然憶起玉清仙子臨別贈言,心頭劇震。他默默取出三寶,置于庭前石階之上。那對靈鳥倏然飛落,各自銜起碧杯、玉函,另一只以爪攫住紅蕤枕,旋即振翅高飛,直入云端,轉(zhuǎn)瞬即逝,唯余幾聲清越鳴叫回蕩山谷。懷中珍寶,已杳無蹤跡。
韋弇獨立空庭,晚風(fēng)穿過他空蕩的袍袖。良久,他釋然一笑。亂世烽煙里,能得窺仙境一隅,已是莫大機緣。那玉清三寶,本非俗世所能久留。它們的光芒,只屬于碧落云端。所謂奇緣,如露如電,得遇是幸,放手亦是真。得失之間,他終究沾染了那一點仙靈清氣——這縷清氣,足以滌蕩塵濁,照亮他此后漫長凡生中每一個平淡卻安穩(wěn)的晨昏。世間至寶,原不在手,而在心。
2、絳雪一痕
開元年間,長安城有處清幽所在,名喚開元觀。觀中住著一位奇人申元之,云游四海,博采眾術(shù),一心只向長生大道。玄宗皇帝慕其高名,厚禮延請,恩遇日隆。彼時道風(fēng)大盛,邢和璞、羅公遠(yuǎn)、葉法善等方外高人濟濟一堂,談玄論道,清靜無為的教化,一時輝映宮闕。便是當(dāng)年漢武帝求仙問道的盛況,亦難比擬。
皇帝幸溫泉,巡東洛,申元之常隨侍左右。御駕行處,常聞他與天子坐而論道,玄旨微言,每每竟日忘倦。能隨侍在側(cè),親聆仙音的,不過楊貴妃與三五位親近宮嬪。其中一位名喚趙云容的宮女,心思最為玲瓏剔透,每每奉上清茶丹藥,步履輕悄,眉目間滿是恭敬與向往。
一日,御駕駐蹕華清宮。暖閣內(nèi)爐香裊裊,申元之正與玄宗論及金丹大道,言及服食飛升之妙。趙云容奉茶畢,侍立屏風(fēng)之側(cè),聽得心馳神往。待天子暫歇,她覷得一個空隙,趨步至申元之座前,深深下拜,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仙師……奴婢斗膽,求仙師一粒延生之藥?!彼痤^,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渴望,如同暗夜行舟之人仰望燈塔。
申元之目光平靜,掠過她年輕卻已隱含暮氣的臉龐,輕輕搖頭:“非我吝嗇。只是你……塵世之緣不久矣?!?br />
這話如冰水澆頭,趙云容臉色霎時蒼白,卻并未退縮。她再次重重叩首,額頭觸在冰涼的金磚上,聲音帶著決絕的哽咽:“古語有云,‘朝聞道,夕死可矣’。奴婢今日得侍仙師,親聞大道,已是天大的福分。若不能求得一絲超脫之機,便如同空手入寶山而回!萬望仙師垂憐!” 字字泣血,叩拜不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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暖閣內(nèi)一片寂靜,唯有爐中炭火嗶嗶微響。申元之凝視著腳下這卑微宮娥,她伏地的姿態(tài)如此脆弱,那求道的意念卻如野草般從磚縫里倔強地鉆出,直刺人心。良久,他眼中掠過一絲動容的微瀾。修道之人,見慣了帝王求長生的貪婪,也見多了凡夫?qū)m世的眷戀。唯獨這一介微末宮娥,所求竟非長生久視,只為在寂滅前,觸及一絲“道”的真容,如同飛蛾撲向燭火的光明。
他輕嘆一聲,自袖中取出一個瑩白小玉瓶。啟封剎那,一股難以言喻的冷冽異香瞬間彌漫開來,竟壓過了滿室的龍涎暖香,似寒梅初綻,又似初雪消融。申元之傾瓶,一粒龍眼大小、通體流轉(zhuǎn)著柔和赤色光暈的丹丸,輕輕落入趙云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掌心。
“此乃絳雪丹?!鄙暝穆曇舻统炼嵵兀胺?,可滌塵垢,明心見性,體味剎那永恒之境。然生死大限,終難逾越。慎之。”
丹丸入手溫潤,那赤色光芒仿佛有生命般在她掌心脈動。趙云容雙手捧起這粒小小的赤丹,如同捧著自己全部魂魄的重量,再次深深叩拜,淚水終于無聲滑落,滴在冰冷的金磚上,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未幾,次年春盡,御苑牡丹開得轟轟烈烈。一日清晨,云容所居的宮室悄無聲息。宮人推開房門,只見她安臥榻上,神態(tài)寧靜如酣眠,唇邊猶噙著一絲了無遺憾的微笑。奇異的是,她枕畔散落著幾片潔白如雪的鶴羽,觸手尚有微溫。幾乎同時,有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