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神仙三十二
1、少年通幽錄
十四歲那年,王賈在晚飯桌上忽然停了箸,聲音沉靜如古井:“不出三日,家中必生大亂,且有至親喪事?!?br />
他兩個哥哥面面相覷,只道小弟癡話。不料第二日深夜,灶間火星爆起,火舌如鬼魅般舔舐老屋,堂屋頃刻陷入火海。祖母年邁,受此大駭,竟從床上驚跌下來,魂歸九泉。兄長們想起王賈的話,驚惶地告知父親。父親面色鐵青,一把揪過小兒子:“你如何得知?”王賈垂著眼,只答:“卜筮而知?!?br />
風波剛平,他又對父親和幾位叔伯開口:“太行南麓,泌河灣深處,有兩條真龍盤踞。若不信,可隨我去一觀。”父親勃然作色:“小小年紀,胡言亂語,惑亂人心!”王賈撲通跪倒:“句句屬實,請親眼去驗?!笔宀畟円苍谝慌院浅?。他抬起頭,目光沉靜:“若為虛妄,甘愿領家法。”
長輩們終究被他的執(zhí)拗撼動,半信半疑隨他而去。臨水前,王賈執(zhí)意讓眾人披上雨衣。走到泌河幽深回水處,他獨自涉入水中,抽出腰間馬鞭凌空一劃——只見濁浪竟如布帛般向兩側豁然裂開,水壁森然直立,中間露出河床。一塊巨礁赫然伏臥,兩條大龍盤踞其上:一黑一白,鱗甲森然,身長數(shù)丈,威勢逼人。龍睛冷冷掃過岸上諸人,旋即一聲長吟,化為兩道虹光沖天而去,水壁轟然合攏,濺起漫天白沫,仿佛剛才不過是一場幻夢。岸上諸人泥塑木雕般僵立,褲腳上濺滿冰冷泥點,許久才緩過神,面面相覷,竟無人能言。
自此,王家上下視王賈如異類,敬而遠之。他成年后離家赴婺州任參軍,性情愈發(fā)沉默。
到任不久,王賈因公事去往東陽縣??h令聞訊,設下薄宴,席間愁眉深鎖,欲言又止。王賈放下茶杯:“聽聞令嬡為妖魅所困多年?容我前去一看?!?br />
縣令大喜過望,引他至小姐閨房。王賈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枚桃符,置于女子枕畔?;杷械男〗泱E然睜眼,目露兇光,嘶聲咒罵,聲音尖銳不似人言。片刻后,她終于力竭昏睡。王賈凝神屏息,目光如炬掃過床榻之下,陡然厲喝一聲:“孽障,還不現(xiàn)形!”話音未落,只聞一聲凄厲怪叫,一只碩大的貍貓竟從床底被無形之力拖出,腰腹處裂開一道血口,抽搐幾下便不動了。纏繞多年的邪魅,自此煙消云散。
婺州同僚參軍杜暹,與王賈性情相投,最為親近。一次二人公務同赴洛陽,途經(jīng)錢塘江,遂登臨羅剎山觀潮。江潮奔涌,勢如萬馬破空而來,撼動著腳下的山巖。杜暹正驚嘆于自然的偉力,王賈卻凝視著腳下翻騰的江水,目光深沉如淵:“大禹治水,真乃圣者。他以金匱玉符鎮(zhèn)鎖山川水脈,才保得這杭州城百年安穩(wěn)。若無此物,杭州早成澤國?!?br />
杜暹驚疑:“你如何知曉?”王賈指向腳下巨巖:“鎮(zhèn)水之寶,就在此石之下?!倍佩呱性讵q疑,王賈已抓住他的手:“閉眼?!倍佩咭姥蚤]目,只覺身體一輕,仿佛墜入虛空。待再睜眼時,竟已置身于一片奇異幽藍之中,四周水壁如琉璃環(huán)繞,江流在其外轟然奔涌,卻又似隔著一層無垠的寂靜。腳底深處,一方石函在幽暗水底隱隱透出溫潤微光,仿佛沉睡著遠古的呼吸。
“看,這便是大禹所留的金匱玉符?!蓖踬Z的聲音在這奇異的水底空間里異常清晰。杜暹怔怔望著那沉埋于泥沙與時間之下的微光,第一次感到人力在天地面前渺若塵埃。他忍不住問:“若失了此物,杭州真會陸沉?”
王賈的目光透過晃動的水光,投向那深不可測的微芒:“自然之力,非人力可抗。這鎮(zhèn)水之寶,是大禹留給后人一線喘息的機會?!彼p輕拉了一下杜暹的手臂,“人心狂瀾,何嘗不需鎮(zhèn)壓?天災尚可借上古神器暫避,人欲泛濫卻終會吞沒一切——真正的深淵,從來不在江河湖海,而在人心幽微處無聲積聚的貪嗔癡妄,一旦決堤,萬符難鎮(zhèn)?!?兩人身影無聲上浮,身后那點沉埋于泥沙深處的微光,終被無垠的江水吞沒,復歸永恒的黑暗。
人間許多喧囂,看似源于外力動蕩,實則根植于內在的失衡。那能鎮(zhèn)住滔天洪水的金匱玉符,終究壓不住一顆脫韁的心。真正的安寧,向來不在神跡符咒之中,而在我們親手平息內心波瀾的每時每刻——心若自持,則萬川歸海,亦成風景;心若失守,方寸之地,亦是深淵。
2、丹砂痕
大唐開元年間,十八歲的顏真卿在長安賃了一處清凈小院苦讀。少年胸藏丘壑,滿腹經(jīng)綸,只待蟾宮折桂。誰料一場無名高熱猝然襲來,將他死死釘在榻上。藥石罔效,骨銷形立,一百多個日夜,他眼睜睜看著窗外春光流走,自己卻像一盞熬干了的油燈,只剩下一豆幽微的火苗在風里飄搖。
一日黃昏,氣息奄奄之際,門扉被輕輕叩響。進來一位清癯道人,布袍芒鞋,周身似籠著一層薄薄清氣。他自號北山君,目光在顏真卿枯槁的臉上停了片刻,搖頭嘆息:“明珠蒙塵,可惜了這副清簡根骨。” 言罷,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,倒出米粒大小一粒赤紅丹砂,托在掌心,瑩然有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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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此物,或可續(xù)你一程?!?br />
顏真卿勉力張口,丹砂入口即化,一股灼熱又清冽的洪流瞬間貫注四肢百骸。仿佛久旱龜裂的土地逢了天降甘霖,那沉疴重負竟如春日薄冰般悄然消融。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他竟已能扶著床沿坐起,連月來積壓在胸口的濁氣一掃而空。
北山君看著他眼中重燃的光彩,神色卻有些復雜:“你本有清名,根骨亦近仙途,可登金臺,補仙闕。何必自沉于這宦海浮名?” 他頓了頓,又取出一粒稍小的丹丸,鄭重放入顏真卿掌心,“若終究割舍不下這紅塵功業(yè)……百年之后,我當在伊洛之濱候你。切記,抗節(jié)輔主,勤儉致身?!?說罷,道人身影在漸濃的暮色里淡去,如同從未出現(xiàn)。唯有掌心那粒丹丸溫潤的觸感,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丹砂異香,證明方才并非大夢。
顏真卿望著空寂的門口,胸中激蕩難平。仙緣縹緲,而胸中那團治國平天下的火,卻燒得正旺。他珍重地將丹丸收好,那道士的告誡與“百年之約”,如一道微涼的溪水,悄然流入心田深處。
自此,顏真卿依舊勤學不輟,金榜題名,更是一路青云直上。他時任監(jiān)察御史,持身清正,風骨凜然。一次銜命巡察河西、隴右邊軍,行至五原郡,恰逢大旱,赤地千里,禾苗枯焦如焚??ぶ懈幸粯度嗣偎?,盤根錯節(jié),拖延數(shù)年,冤氣沖天,壓得整個郡城都喘不過氣。
顏真卿甫一落腳,便著手重審。他白日在酷暑中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