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神仙二
1、天子行路:仙凡之間的車轍
周穆王姬滿,五十歲那年登上了王位。父親周昭王南巡未歸的陰影,未能磨滅他血液里奔涌的渴望——他自少時便癡迷神仙之道,一心想效法軒轅黃帝,讓天子的車轍馬跡,踏遍八荒四極。
于是他駕馭著名動天下的八匹神駿,由天下第一的御者造父執(zhí)鞭,開始了浩蕩的西巡。大軍過處,戎狄懾服。他獵得珍異的白狐玄貉,鄭重地在黃河源頭祭祀河宗之神。更令人瞠目的是,當(dāng)車駕行至弱水之畔,傳說中鴻毛不浮的弱水,竟有魚鱉黿鼉紛紛涌出水面,以身軀架起一座浮橋,讓天子的車駕安然渡過!這究竟是神力護(hù)佑,還是萬物感其誠?
他一路向西,直至登上巍巍舂山之巔。而此行最璀璨的華章,在昆侖瑤池之畔展開。瓊漿玉液,仙樂飄飄,西王母這位統(tǒng)御西極的至尊女神,親自為穆王設(shè)宴。酒至半酣,西王母輕啟朱唇,歌聲如云外清籟:“白云悠悠在天際,歸途迢迢萬里遙。山川橫亙阻且長,愿君長生永不老,他日或可再重來?”歌聲里是超脫塵世的神仙歲月,是跨越生死的邀約。
穆王舉杯,目光卻越過瑤池的氤氳仙氣,投向遙遠(yuǎn)的東方故土:“待我東歸,和洽諸夏,令萬民安康,天下均平。那時節(jié),定當(dāng)再來訪你!”這承諾里,是君王對蒼生的責(zé)任,是凡俗對仙境的眷戀,卻也隱隱透出難以兩全的預(yù)兆。
三年光陰彈指而過。穆王自西而東,途經(jīng)雷首、太行,終于回到了宗周。仙境的瓊漿玉露,終究抵不過社稷的召喚。此時,曾得老子真?zhèn)鞯囊苍缫讯萑虢K南山南麓的流沙草廬清修。穆王追索著這位智者的遺跡,更在草廬附近招納隱士尹輒、杜沖等人,特意營建了樓觀臺,時常親往拜謁問道。樓觀臺香煙繚繞,仿佛成了他擱置在紅塵與仙途之間的驛站。
瑤池的玉盞映照著西王母眼中的永恒,而穆王的車轍卻深深碾進(jìn)東方的泥土。他許諾過“和洽諸夏,萬民平均”,這誓言如沉重的冠冕,壓住了飛升的羽翼。西王母歌中的“將子無死”,是神仙對凡人的悲憫;穆王口中的“吾顧見汝”,卻是帝王對仙境的奢望。
樓觀臺的香煙,終未能接引他重返瑤池。他活了一百零四歲,立朝五十四載,足跡遍及天下,兌現(xiàn)了“車轍馬跡遍天下”的豪情,卻終究未能實(shí)現(xiàn)“尚能復(fù)來”的仙夢。這求索的軌跡,恰似一道永恒的隱喻:凡人縱使貴為天子,也難逃命定的疆界——仙山縹緲在白云之外,而社稷蒼生,才是他車轍真正無法逾越的歸途。那八駿神駒揚(yáng)起的塵土,落定后,只余人間煙火,與史冊上一條無法抵達(dá)仙界的車轍。
2、燧林火影:帝王難渡的澄靜關(guān)
燕昭王自繼位起,心頭便燃著一團(tuán)異樣的火。他是燕王噲之子,卻對父輩的權(quán)謀疆土不甚熱忱,唯癡迷那虛無縹緲的神仙之道。許是心誠所致,一位名喚甘需的仙人竟甘為臣屬,侍奉左右。甘需為王描繪昆侖仙臺登臨真境的玄妙,字字如清泉滌蕩:“欲致大道,須去嗜欲,撤聲色,歸于無思無為之境?!闭淹跎钜詾槿?,摒除雜念,潛心修持。
如此日久,竟引動另一位仙人谷將子御風(fēng)而來,鄭重相告:“西王母將親臨燕宮,一觀陛下修為進(jìn)境,并示以至高靈玄秘要?!贝搜匀缡^靜水,在昭王心中激起無盡漣漪。
一年后,祥云繚繞,仙樂隱隱,西王母果真降臨凡塵宮闕。她攜昭王同游于燧林之下——這片傳說中燧人氏鉆木取火的神異之林。林影婆娑間,西王母細(xì)說炎皇鉆取天火的古老智慧。當(dāng)夜幕低垂,侍者燃起以碧綠桂脂煉制的明燭,光華柔和,映照宮室如同白晝。奇景陡現(xiàn):忽有飛蛾成群,口銜點(diǎn)點(diǎn)星火,如螢如雨,紛紛棲落于燕宮檐角梁柱。更奇妙的是,這些靈蛾竟吐納凝結(jié)出一種名為“圓丘砂珠”的寶物,顆顆渾圓,流光溢彩。昭王命人采擷,串成佩飾懸于腰間。
其后,昭王登臨高聳的握日之臺,又得神鳥自九天銜來“洞光之珠”。此珠光華內(nèi)蘊(yùn),置于殿中,酷暑頓消,心緒煩悶亦隨之冰釋。西王母眷顧之深,竟一連三次降臨燕宮,授法賜寶。
然而,西王母的仙姿與甘需的澄靜真言,終究未能壓住昭王血脈里奔涌的帝王雄圖。他一面聆聽著無為之道的玄音,一面卻無法遏制對開疆拓土、征伐攻取的熾烈渴望。甘需苦口婆心的“澄靜之旨”,在鐵甲鏗鏘與戰(zhàn)鼓雷鳴中,被一寸寸拋諸腦后。他終究未能守住那份摒除嗜欲、無思無求的初心。
燧林深處的鉆火之術(shù),是文明初生的智慧;飛蛾銜火凝成的砂珠,是天道垂憐的吉兆;洞光珠消弭的煩暑,是仙人撫慰的清涼。西王母三降宮闕,留下的是何等深厚的期許!
可悲的是,燕昭王的耳中,最終只容得進(jìn)戰(zhàn)馬的嘶鳴與疆域的版圖。他腰間砂珠溫潤,掌中洞光珠清寒,卻熄不滅心頭那名為“攻取”的熊熊烈焰。甘需所求的“無思無為”,恰是帝王最難渡過的澄靜之關(guān)。
小主,
當(dāng)飛蛾舍身銜來天火,當(dāng)神鳥穿越云霞獻(xiàn)珠,它們映照的,實(shí)則是帝王靈魂深處無法調(diào)和的撕裂:一面是仙緣招手的長生云梯,一面是社稷召喚的萬里江山。昭王的掙扎,如同一則永恒的寓言——縱有神恩浩蕩,難敵心魔熾盛。澄靜之境非關(guān)仙緣厚薄,而在欲念深淺?;鹪陟菽纠?,道在無為中,仙在澄明處,皆非金戈鐵馬所能至。
3、八百歲的凡人
殷商末年,天下皆知有位奇人。他姓籛名鏗,乃顓頊帝玄孫,算來竟已七百六十七歲,須發(fā)雖白,步履卻無龍鐘之態(tài),目光澄澈如少年。他便是彭祖。他不慕虛名,不飾車馬,布衣簡行,心思唯系一樁事:如何調(diào)養(yǎng)這具皮囊,安頓這縷精魂。商王聞此異人,召入朝中封為大夫。彭祖卻常稱病閑居,遠(yuǎn)離廟堂紛擾。
他的日常,刻板得如同日晷投下的影子:清晨至正午,閉氣內(nèi)息,危坐不動;繼而細(xì)細(xì)拭目,徐徐按摩周身每一寸肌膚;舐唇咽唾,服氣數(shù)十次,方起身言語行動。若覺身體稍有滯澀,便以導(dǎo)引之術(shù)攻其病灶,意念所至,體內(nèi)九竅五臟、四肢毛發(fā),無不如兵卒聽令,氣血隨之流轉(zhuǎn)。
商王心癢難耐,遣出通曉玄機(jī)的采女,備重禮前往求教長生之術(shù)。彭祖見采女心誠,喟然長嘆:“吾遺腹而生,三歲失母,又逢犬戎之亂,流離西域百余年。此生所喪者多矣。”他瞥見采女帶來的珍玩華服,淡然搖頭,“道在養(yǎng)慎,非在服食。冬溫夏涼,順?biāo)臅r以安形??;節(jié)制情欲,遠(yuǎn)惑亂以通神明;知足寡求,車服簡樸以凝神志;樂音美色,悅耳目而導(dǎo)心氣——此皆養(yǎng)壽之基。然過猶不及,反速其禍?!?br 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