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、第十八章
“……建元三年,張騫向我請命出使西域的時候,我其實都已經(jīng)做好他回不來的準備了。后面他的杳無音訊,也證明了這一點?!?br />
啟程回宮時,因這接連的一番折騰,已近日暮。
大道上的暑熱之氣,隨著日落西山而散去。
自馬車半開的窗扇,間或吹入一縷尤帶昏昏熱浪的風(fēng),掠過車中的冰盆,方才化作了徘徊于車中的涼氣。
劉徹垂眸,陷入了短暫的回憶之中。
說是說的因一名投降漢朝的匈奴人之言,才有了隨后的張騫出行,實際上,在劉徹案頭的文書中,“大月氏”三個字,還要出現(xiàn)得更早一些。
陸續(xù)傳至中原的消息里,這批被匈奴人逼迫遠走的游牧民族,充滿了苦大仇恨的形象。
那么,既有仇,有壓迫,便應(yīng)有了提刀的勇氣,這是一套合乎情理的邏輯推斷。
只可惜,這位盟友的行蹤飄忽不定,中原對疆域之外的信息,也因隔絕千山萬水,極難探聽到,不得不令勇士將生死置之度外,去走這一趟。
當(dāng)然,劉徹不是個喜歡仰仗于“運氣”的皇帝。
這十年之間,他力主重啟對匈奴的征討,從未將希望寄托于那傳聞縹緲的“大月氏”。
“但你小子是真會選人吶!”劉稷一巴掌就拍在了劉徹的肩膀上,打斷了他的回憶。
劉徹:“……”
劉稷權(quán)當(dāng)沒看到劉徹本能的怒目而視。反正他那把傍身的匕首,已因先前對李少君出言威脅,被當(dāng)作證物留在了廷尉府,現(xiàn)在全身上下一件能用來刺殺天子的東西都沒有,只是拍個肩膀,表達一下祖宗對曾孫的關(guān)照,有什么關(guān)系?
再說了,現(xiàn)在是他趁機又拋出了一個劉徹想聽的話題,是劉徹希望他順著張騫這個名字說下去,又不是他在為了自證身份沒話找話。
拍一巴掌緩解緩解今日廷尉府上演一場好戲的壓力,怎么了?
“你是真會選人!那張騫真把你的吩咐,當(dāng)成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情去辦了?!眲u頭感慨道,“你有一位忠臣?!?br />
“您為何……”
“你問我為何會關(guān)注起張騫來?”劉稷怒道,“還不是因為冒頓!當(dāng)年我輸就輸在了一個打小在中原長大,不知邊地之事!看中原這未央宮長樂宮里的破事兒,還不如看看邊境到底是何風(fēng)貌。但我真得好好說一說你,這安排一看就不像是過過苦日子的人能干出來的。”
“張騫出行,帶著一百多人,往西去尋找大月氏的下落,這樣一支隊伍,怎么看都不像是商旅所有,可就是這批人,在找尋到大月氏下落前,還得途經(jīng)匈奴人的游蕩轄地,這算什么?張騫可沒有什么俯瞰全局,洞悉風(fēng)吹草動的本事,直接就被匈奴人給俘虜了?!?br />
“那匈奴人對我大漢子民能有什么優(yōu)待?既俘獲了這批來路不明的奴隸,自然是要動輒打罵,干盡苦力活的。好在你前兩年對匈奴的動兵,也不算全無收獲,匈奴內(nèi)部多有動亂,對這群漢人奴隸的管轄也越來越松,就在一個月黑風(fēng)高的夜晚……”
“張騫他逃出來了?”劉徹的語氣里,有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迫切。
他或許仍對劉稷的身份有著不小的懷疑,但此刻有一份極需獲得的情報在前,又有著全然不似現(xiàn)編的細節(jié),劉徹也只能暫且相信,祖宗真有這樣的全知視角,能獲得張騫的生死訊息。
劉稷清了清嗓子,不疾不徐地說道:“那張騫的同行侍從中,有一位堂邑侯的家奴,有著一手出眾的箭術(shù)。”
劉徹的記憶力拔群,凝眸回憶了片刻,想起來應(yīng)當(dāng)是有這么一個人。隨同張騫出行的一百多人,他當(dāng)然不可能個個記得,但被劉稷提到的這個人,是因胡人身份,被專門選為翻譯的,便在劉徹的面前掛了名號。
“這一晚,他靠著箭術(shù)擊殺了守衛(wèi),配合張騫多年忍辱負重探聽得到的逃跑路線,與張騫一并,帶著一批人就這樣逃了出來!不僅逃了出來,他們還沒放棄你給安排的重任,沒有選擇在脫困之后重返長安,而是繼續(xù)向西,追尋著人跡,找到了西域的大宛國。在大宛的西面,有國名為康居,再往西,就是大月氏人找到的定居之地。張騫經(jīng)歷了落難被俘,趁亂逃難,千里跋涉,終于來到了一開始定下的目的地?!?br />
“但很可惜……”
劉稷話鋒一轉(zhuǎn),劉徹才因張騫苦盡甘來、恪盡職守而欣慰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。
他險些想要脫口稱贊,這位祖宗能混跡市井,不是沒道理的。他若當(dāng)不成皇帝,也必定是天下一等一的說書人。
皇帝的情緒克制,又讓劉徹深吸了一口氣,壓下了這句已至喉嚨口的話,而是用相對平和的語氣問道:“可惜什么?”
劉稷的神情嚴肅了起來:“你還記不記得,傳聞之中大月氏被從北部草原驅(qū)逐而走,是什么時候?”
“冒頓崛起之時,大月氏王被殺,約莫也正是大漢開國前后。”
劉徹回答間,已有幾分明悟:“他們不愿意與大漢合作。”
劉稷:“若是互通有無這樣的合作,他們還是愿意的。大宛康居等地,從零散傳至西域的消息里,獲知過大漢的富庶,希望能與中原往來貿(mào)易,但與大漢聯(lián)手出兵,又是另外一回事?!?br />
“遷居西域六十年,主事的人都換過兩三批了,祖輩的仇恨對他們來說也就沒那么重要了,現(xiàn)在又已經(jīng)在一塊土地肥沃的疆域上安家,為何還要行此冒險之舉呢?”
劉徹冷笑道:“恐怕還因為,他們看到的只是一支疲憊的使團,而不是真正的大漢精騎。匈奴人留給他們的恐懼,還烙印在他們的骨頭里,于是根本不相信,到了朕這一代,必能改換雙方的優(yōu)劣之勢!”
但這不能怪張騫……劉徹閉著眼睛,暗暗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