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榮設立長安專司、收攏技術主導權的旨意，如同一聲悶雷，在夷洲都護府上空回蕩。張沐接到阿嬌密信及正式詔書時，正與格物所的工匠們測試改進后的連弩。新弩重量減輕，卡殼率有所下降，雖仍不完美，但那連續(xù)激發(fā)的威懾力已初具雛形。

  “陛下……這是信不過我等啊?！币晃粎⑴c研造的老匠人看著詔書，面露憂憤。

  張沐放下詔書，臉上并無太多意外之色。他早已從阿嬌的字里行間，感受到了長安那無形的壓力。他環(huán)視著周圍這些數(shù)月來與他一同嘔心瀝血的工匠、納瓦霍伙伴，甚至那兩位投奔而來的蓬萊匠人，目光沉靜。

  “陛下的顧慮，并非全無道理?！睆堛寰従忛_口，聲音沉穩(wěn)，“國之利器，謹慎些總是好的。既然陛下要我們在長安協(xié)同研制，那我們……遵旨便是。”

  他話鋒一轉，眼神變得銳利：“但夷洲格物所，乃長公主殿下與我等心血所鑄，是為應對東海危局、強盛大漢子民而設！此志，不可改，此心，不可廢！從今日起，‘軍器改良’科一分為二。一部，按朝廷要求，整理現(xiàn)有圖紙、數(shù)據、樣品，擇‘合適’人選，送往長安‘協(xié)同’?！彼凇昂线m”與“協(xié)同”二字上，微微加重了語氣。

  “另一部，”他聲音壓低，帶著決絕，“轉入地下。選址秘密工坊，所有參與者立血誓，與外界隔絕。我們繼續(xù)研究連弩的輕量化、速射穩(wěn)定性，以及……‘火神淚’的投擲與儲存之法！所需物料，以修筑海防工事、改善民生等名義分批調取。此事，關乎我等身家性命，更關乎大漢未來，絕不容有失！”

  眾人神情一凜，皆肅然領命。他們明白，這是在與時間賽跑，在與無形的壓力抗衡。

  與此同時，張沐親自回信給徐巿，語氣謙和而懇切，解釋此前“誤會”，重申大漢愿與蓬萊和平共處、互通有無的誠意，并邀請蓬萊派遣學者參觀夷洲的“民生設施”（刻意避開格物所），試圖緩和緊張局勢。然而，在暗地里，他下令水師加強遠海巡邏，對任何靠近夷洲的蓬萊船只進行嚴密監(jiān)控，并開始秘密在幾個關鍵島嶼修建隱蔽的了望哨與小型補給點，構建縱深防御。

  長安方面，阿嬌“遵從”圣意，親自過問長安專司的設立，選派了幾名技術精湛但政治上相對單純的匠人前往夷洲“學習交流”，實則也是借此機會，將夷洲最新的進展更直接地掌控在自己手中。她深知，劉榮此舉意在分權與監(jiān)控，但她也要利用這個“合法”渠道，確保關鍵技術不被刻意埋沒或延誤。

  而在未央宮，劉榮對阿嬌的“配合”似乎頗為滿意。他更多地沉浸在駕馭朝政、平衡各方勢力的權術之中，享受著帝王權威帶來的快意。對于夷洲，他保持著“關注”，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。他并未意識到，或者說刻意忽略了，那看似被納入掌控的技術研發(fā)，其真正的核心與推動力，依舊牢牢掌握在阿嬌與張沐手中，并在遠離他視線的地方，以更隱秘、更執(zhí)著的方式繼續(xù)推進。

  數(shù)月時間，就在這種表面的平靜與暗地的激流中迅速流逝。

  北疆，李廣穩(wěn)扎穩(wěn)打，憑借堅固防線與及時補充的“海膠”修復的軍械，成功抵御住了匈奴左賢王部的數(shù)次進攻，邊境局勢漸趨穩(wěn)定。李廣在軍報中，特意提到了那臨時加固的弩機在守城戰(zhàn)中發(fā)揮的作用，以及對“藻繩”輕便堅韌的贊許。這些來自東海的“微末”之物，第一次在帝國最重要的戰(zhàn)場上證明了其價值。

  這一日，阿嬌正在蘭臺批閱奏章，新任的將作監(jiān)大匠（亦是長安專司負責人）呈上了一份來自夷洲的“例行”技術匯報。報告中，夷洲方面“遺憾”地表示，連弩的輕量化與連續(xù)擊發(fā)穩(wěn)定性遇到瓶頸，短期內難以突破；而“火神淚”的大規(guī)模安全儲存仍是難題。報告措辭謙卑，符合一個“協(xié)同”單位應有的姿態(tài)。

  然而，在報告的最后一頁，夾著一張看似無意間混入的、繪制著海魚圖案的普通紙張。阿嬌目光掃過，瞳孔微縮。那魚的鱗片紋路，在常人眼中只是裝飾，但在她與張沐約定的密碼中，卻代表著：

  “弩已輕，可單兵?；鹂煽?，罐裝成。靜待風起?！?br />
  阿嬌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，隨即迅速恢復平靜。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湊近燭火，看著它化為灰燼。

  心中，卻掀起了滔天巨浪！

  張沐他們……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，在如此嚴密的監(jiān)控與壓力下，真的取得了突破！單兵可用的連弩！可以安全罐裝投擲的“火神淚”！

  這已不再是“微光”，而是足以燎原的“星火”！

  她抬起頭，望向窗外。長安的天空依舊被宮墻分割成四四方方的格局，但她知道，在那高墻之外，在波濤洶涌的東海之上，一股新的力量正在孕育、成長。

  劉榮試圖用權術的牢籠禁錮這一切，但他或許忘了，真正的力量，如同種子，只要有一線生機、一點雨露，便能破土而出，掙裂頑石。

  阿嬌的唇角，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。

  這盤棋，還遠未到終局。

  她鋪開新的信箋，開始給張沐回信。信中，依舊是官方口吻的勉勵與督促，要求他們繼續(xù)攻克“難關”。但在信的末尾，她用了一種只有他們二人才懂的、源自前世回憶的隱語，寫道：

  “聞說東海有鮫人，泣淚成珠，光華內蘊。待得云開月明時，可獻于未央?！?br />
  她在告訴他，她已知曉成果，這些“明珠”暫且深藏，等待時機成熟，必將震驚朝堂！

  信使再次出發(fā)，帶著平靜水面下的暗涌，奔向那片孕育著希望與風暴的海域。

  星火已燃，只待風來。而這場風，或許將來自北方尚未完全平息的戰(zhàn)事，或許將來自東海一觸即發(fā)的危機，也或許……將來自這長安城內，日益尖銳的帝權與相權（監(jiān)國權）的最終碰撞。

  阿嬌知道，她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，迎接那注定到來的狂風暴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