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、昏昏燈火(四)
皇帝待她最后一句話音落下,仍未做出什么大的反應。只稍一挪坐姿,俯視已端正叩首的太子。
他的面色依舊很平靜,一手不經(jīng)意一捻腰間的玉穗,瞇了瞇眼睛,才緩然開口:“這段日子你監(jiān)國,果然學到不少,長本事了?!?br />
太子平時在他面前不算唯唯諾諾,該說的話也不會少,但如眼下這般寸步不讓語氣生硬的,確實還未有過。他印象似乎還停留在上一次她為孟淮求情時的場景,隱忍泣淚,卑微申訴。
信王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抬頭,也像是被驚著了,膝行上前兩步勸道:“父皇病體初愈,實在不宜動怒傷身……”
皇帝卻沒看他,眼睛只死死盯著晏朝,目光幽深到滲著寒意。
“朕有什么好生氣的。太子言辭鏗鏘,有條有理,生怕朕不能秉公處理,還扯了群臣來威脅朕,好大的威風!”
“這才不過多少時日,別的不見長進,倒是學會了言官訕君賣直那一套。太子既然這么說,那朕且問你,這是你的意見,還是群臣諫言?”
“都到年關了,你就非要惹朕不痛快。朕是你的君父,信王是你的兄長,你以為你是都察院御史還是六科給事中,在這些事上對朕評頭論足?朕平素看你謹慎,如今也敢口出狂言,孝悌之道忠順之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?”
原本皇帝今日看到皇孫心情尚佳,傳太子前來主要是聽聞他未曾見過晏堂,盡管略有不滿,但最初并無責備的意思。
甚至于在她進殿后一切還算正常,但一提及信王,皇帝的不滿也就掩藏不住了。他留信王在京原本便遭到群臣反對,后來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平靜下來,現(xiàn)如今晏朝又提出來。
他知道底下定然有人經(jīng)常議論,但這話從太子嘴里說出來意味更顯深遠。有他帶這個頭,怕是不能安生。
皇帝到底坐在帝位上二十年,無論何時皆姿態(tài)端穩(wěn),平日里不怒自威,而發(fā)脾氣時則很少怒火中燒到暴跳如雷的地步。
只聽著語氣一句比一句僵硬,面色鐵青,便知已怒到極點了。
晏朝暗吸一口氣,方才說完時的那份心慌此時竟莫名消失得無影無蹤,只覺得渾身有些飄忽。
她脊背稍一挺,仍垂首,眼睛恰好望到皇帝腰上的穗子,捻著玉珠的那兩根手指已泛了白。
可她今日既然開了這個口,無論成敗與否,話都要傳到皇帝的腦子里。
心底倒算不得胸有成竹,只是盡力求問心無愧而已。
“回父皇,信王留京天下人皆知,當初已然引起藩王不滿,今年更有藩王封地動亂之事,群臣曾屢次勸諫過。如今信王進戶部,朝中的確多有議論。內閣憂心父皇病體,是以未曾上報……”
“朕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嗎?信王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!你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做你的監(jiān)國太子,處理好……”
皇帝并不愿聽她解釋,或許皇帝只愿意聽她一句“兒臣知罪”。但并未料到她今日似乎鐵了心要說完那些廢話。
怒不可遏地同時,直截了當搶過她的話,但意外的是他的話也沒說完。
晏朝并不打算留出空隙,在皇帝語氣最弱的時候看準時機,竟也攔上去。
“……但此事事關國本,兒臣不敢置之不理。兒臣明白父皇愛子心切,望子成才,但……”
“你今日是非要違逆朕么!”
一旁的信王驚于太子的毅力,至現(xiàn)在仍在堅持,且態(tài)度強硬。原本李時槐已開解過他讓他無需擔憂,但此時,他心底沒由來地有些慌。
皇帝無半分病態(tài),高亢的嗓音終于蓋住她最后幾個字,言罷轉身從桌上撈起一把約七寸長的竹制戒尺,尺面隱約刻有篆體銘文,素面尤反著光。
——晏朝見過皇帝拿它打過晏斐的掌心,凡是小孩子大抵都怕的。方才她進來時這把戒尺便擱在桌子上,是以晏斐目光便時不時心虛地瞥一眼。
她怔了怔,還未開口,眼前忽有光一閃,皇帝已厲聲呵斥:“伸手!”
晏朝伸手。
那只手大約知道要遭遇什么,指尖和心尖微不可聞地一顫,復又穩(wěn)下來。
皇帝又說:“孟淮死后你非但沒有半點長進,反倒將他教你的那些道理全忘了。朕今日就讓你明白,何為君臣父子!”
第一記落下得猝不及防。
只聽得耳旁“啪”的清脆一響,從指掌驟然襲來的痛意激得她不由得彎了彎腰,脊背一股涼意撲滿胸腔,隨后是彌久不散的麻痛。
皇帝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氣下手的,只一瞬間足已讓人神智迷亂。
晏朝咬牙。
散亂的思緒迅速歸攏。她繼續(xù)道:“但‘父母之愛子,則為之計深遠’這道理也是先生教給兒臣的。兒臣不敢妄議長輩,更非藐視君上,只是……”
話又是戛然而止。
第二記。
與方才已稍緩一些的痛又重疊一起,眼前的手顫抖著,明顯看到已開始發(fā)紅發(fā)燙,隱隱有些脹意。
但這一次她神智恢復比方才要快一些。
一抬眼恰看到皇帝冷冷的目光,高舉了戒方又要打。她眼前卻愈發(fā)清明,繼續(xù)道:“……只是趙威后尚且能忍骨肉分離之苦,令長安君出質趙國以保前程,現(xiàn)如今我泱泱大齊并無虎狼敵國,陛下圣明,如何不肯讓信王之藩?”
她想起來徐楨的那封奏疏,心里只道若以皇帝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看到里面的內容,怕是恨不得夷他九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