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后有太醫(yī)前來請脈，正巧計維賢也跟了進(jìn)來，手里捧著粥。把過脈后晏朝照例問了幾句病況，接過那碗米粥要上前侍奉時，皇帝竟格外溫和，只說天色已晚要她回去注意些。

  臨走前皇帝突然叮囑一句：“寧妃畢竟撫養(yǎng)你多年，于你有恩。若得閑也去看看她，自你住進(jìn)東宮，她一個人孤寂得很?！?br />
  晏朝稍感意外，但還是應(yīng)“是”。她自然感念著寧妃的恩情，只是若頻繁去寧妃宮里，難免落人口舌。是以大多數(shù)時間也都是遣人去給寧妃問一聲安，暗中關(guān)照著。

  她離開后片刻，暖閣內(nèi)又鉆進(jìn)去一個人。蘭懷恩在門口將身上的寒氣都抖落干凈，才弓著腰進(jìn)去見皇帝。

  “陛下，查出來了！”

  .

  晏朝自然未能聽到那句話。她出乾清宮后天色已然漆黑，身邊的宦官梁祿早已備好狐裘，及時為她披上，夜里外面皆是寒風(fēng)刺骨。然而轎子行至距東宮還有百步左右時，晏朝忽然讓停下。

  梁祿微有驚愕：“殿下……”

  “就這幾步路，我想走走?！?br />
  梁祿無奈喟嘆：“沈大人今日才叮囑過您……”

  晏朝微微搖頭：“無妨?！?br />
  僅僅向前邁出的兩步將她的思緒拉遠(yuǎn)，一些縹緲的舊事驀然無端涌入腦中。

  那一年的東宮冊立儀，那些莊重而繁瑣的禮儀，耳邊不絕于耳的唱禮和鼓樂，她在禮官的引導(dǎo)下麻木地行走、跪拜、平身，必須恭謹(jǐn)且嚴(yán)肅。身上的冕服雖然合身，但一整套儀式走下來，早已頭暈眼花。

  至今她仍舊記得那種沉重的窒息感。不經(jīng)意向四下一望，所有人都肅容正色，又像是嚴(yán)陣以待，以待她出丑的笑話。

  彼時她十三歲，剛從整日惶惑不安的日子中掙扎著活過來，透過巍巍宮殿看到蒼天，仿佛看到一點希望。

  ——其實這儲位按理來說應(yīng)該還輪不到她。

  昭懷太子薨逝后留有一名遺腹子，依照倫序，這名皇嫡長孫該立為皇太孫。然而昭懷太子臨終前卻曾對皇帝提出請求，如果太子妃誕下的是位男孩兒，希望不要立為皇太孫，理由只說幼子稚弱，難堪大任。同時也向皇帝舉薦溫惠皇后之子晏朝為太子。

  后來小皇孫早產(chǎn)，因先天不足，一降生便格外孱弱，短短一個冬日就數(shù)次高熱病危，太醫(yī)即便竭盡全力也無法根治，只說隨時有早夭的風(fēng)險，恐怕難以養(yǎng)大。

  皇帝一開始本打算即刻冊立太孫，不料朝中卻有爭議。儲君太過年幼且病弱，并不利于國本穩(wěn)固。兼之當(dāng)時皇帝最信重的道士也以方術(shù)諫言，說皇孫命格弱體格虛，恐暫時無法承受儲君之氣。

  皇帝正猶豫間，已成年的二皇子卻已按捺不住率先動手，謀反逼宮，意圖弒君。待叛亂平定，孽首伏誅，皇帝已筋疲力盡。朝臣再度提出立儲，爭議卻更加明顯：是依禮冊立病弱的皇孫，還是選擇初初長成的嫡出六皇子。

  這一回，皇帝沒有再猶疑不決，筆下一勾，態(tài)度卻并不堅決：“那就六皇子吧?！?br />
  圣旨下發(fā)，驚訝者不在少數(shù)。因為不管是論禮法，還是論皇帝對文淑皇后的感情，皇帝都應(yīng)該是更偏向立皇太孫的——皇孫只是年幼，便是等上幾年長大了再立也可。

  但是皇帝再不肯聽旁的諫言。即刻詔命廷臣擬冊立詔書，吩咐東宮冊立儀待六皇子出了孝期再舉行，其余事他一概不過問。

  當(dāng)晚晏朝便被簇?fù)碇?，搬進(jìn)了東宮。她猶記得那日，一個人站在東宮門前，仰頭去望。

  ——好高的門啊。

  高高的匾額上面空空如也。

  昭懷太子還在時，東宮稱作清寧宮。二皇子反叛時縱火生亂，燒毀了宮內(nèi)一些建筑，這塊牌匾也破損得不成樣子，于是被拿了下來。后來皇帝再未賜過宮名，只掛著簡單“東宮”二字，十幾年來一直如此。

  那日寧妃特地去看她，替她安排妥當(dāng)，才拉著她的手，強(qiáng)忍過淚，卻忍不住憂心：“這是把你推出來擋這個風(fēng)頭，誰知道會不會哪一日又……”她又安慰：“你一個人不要怕，朝兒。覺得孤單了就到永寧宮來?！?br />
  那一晚，她住在陌生而空曠的宮殿，于黑夜中睜著眼，漸漸意識到，以后的路得全靠自己一個人走了，她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，單槍匹馬地扎進(jìn)東宮。

  天知道那兩年的時間她有多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。

  圣意難測，很可能隨時收回旨意，屆時她這個所謂的太子不過是個笑話。她能做的，只有拼命地去學(xué)，拋卻一切雜念，文韜武略都力求做到最好。

  但終究不是事事如意。即便她得到了東宮師傅們的贊賞，在朝中也逐漸立下賢名，但因天資不同，畢竟也有力不能及的短處，皇帝便忍不住嘆氣一句“不及長哥”。萬千努力，也不過一盆冷水?？伤龥]有不甘心和挫敗的資格，只能咬著牙繼續(xù)前行。

  宣寧十六年時，東宮冊立儀如常舉行，次日連冠禮也一并辦了。各項儀禮一切齊全，她再次接過冊寶，覺得心里踏實一些?；实墼诶潇o了兩年后仍然能決定讓她入主東宮，想必是不會輕易易儲了。

  那時的皇孫已經(jīng)三歲多。雖然依舊瘦小多病，但已并不像襁褓時那般脆弱。他甚至還會對她笑，要她抱。

  她知道朝臣們并沒有充足的理由推翻道士之說，也未必敢擔(dān)上動搖國本的責(zé)任。她也非常清楚，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將一個天真無邪的孺兒視作生死敵人。

  可是不代表她沒有憂懼。

  但就這么時喜時憂的，也都一直走到了今天。偶爾會忍不住感慨，不知昭懷太子在東宮時，是何等心態(tài)。

  她曾數(shù)次出入清寧宮，每每見到這位太子兄長，都折服于他溫和端莊的風(fēng)度，他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