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著跪伏于地嗚咽到雙肩顫抖的程媽，錢滿糧眼底帶淚，起身來，俯身攙起程媽，軟聲道:“起來吧。當年父親將你逐出百里之外，也是為了泄憤。如今，上一代的人只剩你一人，滿糧不忍你流落異鄉(xiāng)，所以接你回來安享晚年?！?br />
  “舊恨未了，罪奴怎敢偷安？”程媽隱去哽咽，咬著牙森冷的恨意，在寂夜的聽竹軒里如鬼泣訴。

  錢滿糧將程媽扶回椅上，語調(diào)平和：“上一代人造下的業(yè)力，都一一驗證在下一代人的身上。程媽，故人已去，放下前仇恩怨，安享余生吧?！卞X滿糧重新坐下，出言勸慰，“我若不寫那八字信箋，你定不肯隨護院回來。滿糧不得已，并非要你再起仇怨?！?br />
  “罪奴謹記老爺教誨！”程媽雖坐在椅上，卻端正身子，垂首微微躬身前傾，語調(diào)極是恭敬。以此來表明自己對東家的服從與尊敬，并將對錢滿糧的稱呼從“大少爺”改為“老爺”。

  “五年前，老太爺與大奶奶葬身火海，山莊也被焚成焦土。”錢滿糧眉頭輕蹙，雖不愿提及傷心往事。然為了讓程媽知曉五年前周家山莊屋毀人亡的悲慘經(jīng)歷，不得不再度翻起陳年舊事，“我無法面對當時的慘狀，選擇遠隱他鄉(xiāng)，將周家山莊的爛攤子全部留給了兄長?！?br />
  說起五年前的事，錢滿糧依然心緒難平，輕喘了一口氣，語調(diào)雖平靜無波，但眼底暗涌的哀傷還是難以自控地流露些許出來?！拔迥赀^去，兄長不負所托，又重建了周家山莊，并將周記經(jīng)營的很好?！?br />
  “老爺，既然山莊已恢復，您是正主，當回去掌控……”程媽抬起眼，語帶熱盼。

  “不，”錢滿糧輕輕搖了搖頭，打斷程媽的話，淺笑道，“兄長是在父親親領(lǐng)下拜過周氏祖宗祠堂、認祖歸宗的，他便是周家山莊的長子長孫，也是我滿糧的親兄長?，F(xiàn)周家山莊有兄長主持，滿糧也放心了。”

  “老爺，您是覺著自己沒有拜周氏祠堂、未認祖歸宗嗎？老奴愿為老爺作證?！背虌屇柯都鼻兄?，連身子都微微欠起。

  “這些都無關(guān)緊要，緊要的是周家山莊能代代相傳下去。”說到這里，錢滿糧想到了遠在乢山的妻兒，面色瞬間柔和下來。

  “確實，周蕭……蕭景老爺此生無子嗣，他今時所做的一切，也是在為老爺您的子孫后代效力，這是他替他的祖母最好的贖罪方式?！背虌屘岬街苁捑埃@個殺母仇人蔡京花的孫兒，程媽已說不清是恨還是該敬。

  “程媽，兄長無辜，他這一生，亦是可憐。您萬不可對他不敬?！卞X滿糧憐憫護兄。

  “老爺，罪奴不敢，蕭景老爺已入周氏族譜，便也是周家山莊的主子?！背虌尨瓜骂^，恭聲順從。

  “程媽，今后你便在此安心住下。你為周家山莊操勞半生，滿糧應該為你養(yǎng)老。”

  “罪奴慚愧！”錢滿糧只字未提程媽之前對周家山莊的背叛，以德服人。這叫程媽羞愧不已，又感激莫名，話一出口，便又老淚縱橫。情難自禁地滑身下椅面，復跪伏于地，發(fā)自肺腑地向主子表忠心，“罪奴愿不惜性命為老爺效力，以報老爺對罪奴的恩德！”

  “在滿糧心里，你永遠是那個對滿糧偏護的程媽。往后，莫再用‘罪奴’自賤。你無罪，快起身來！”

  錢滿糧正欲再度起身去攙程媽，卻從門外傳來馬康俏皮的聲音:“秦管家，您怎立在廊下？是等我嗎？”

  “來，程媽，起身來，一會讓你見一個熟識的舊人?！甭犚娡絻厚R康的聲音，錢滿糧話語頓時輕快多了，笑里帶著寵溺。

  待程媽起身，又快速擦干臉上的淚水后，錢滿糧向門外提高聲喚道:“徒兒，進來！”

  “是，師父！”馬康聽見師父在房內(nèi)的喚聲，愉快地掀簾而入，近前向錢滿糧拱手請安:“徒兒請師父萬安！”

  “徒兒，你看看這位是誰？”錢滿糧抬手，將馬康的視線指引向立在一旁的程媽身上。

  馬康抬眼看去，細辨后，才認出是五年未見程媽，頓時驚道:“程媽，您還活著？小康以為……”話已出口，才覺不妥，忙上前一步，向程媽行了一禮，“馬康見過程媽?！?br />
  “小康，”程媽望著玉樹臨風的馬康，不禁詫異光陰似箭。這后生小輩竟出落得這般的顯眼，還被主子收為徒弟，往后前程定然大不相同。程媽回了一禮，眼含羨慕，輕笑回應：“幾年不見，小康竟長得這么俊俏了。若在路上撞見，老身怕是真不敢相認?！?br />
  “程媽過獎啦！”馬康赧然地撓了撓頭，往后退了半步立在一旁，靜等師父開口。

  “小康，往后程媽也住在這聽竹軒，你可能擔起照顧程媽的任務？”錢滿糧笑問。

  馬康眼睛一亮，胸膛挺直，欣然應下：“師父放心！照顧程媽，包在徒兒身上！”馬康轉(zhuǎn)頭看向程媽，咧嘴一笑，露出兩顆虎牙，“程媽，往后您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，無論是想吃后山新鮮的菌子，還是想聽前院的雀兒叫，小康都能給您辦妥了！”

  程媽望著馬康身上洋溢的那股子年輕鮮活的勁兒，眼眶又熱了，抬手輕輕拍了拍馬康的胳膊，聲音帶著暖意：“好孩子，勞你費心了。”

  錢滿糧看著這一幕，嘴角噙著笑意：“既如此，程媽便先歇著。小康，你帶程媽去西廂房安置，那里窗明幾凈，院里還種著程媽從前最愛的玉簪花?！?br />
  “是，師父！”馬康應聲，上前一步，側(cè)著身引路，“程媽，您跟我來?！?br />
  程媽點頭應好，向錢滿糧告退，臨出門又回頭看向錢滿糧，轉(zhuǎn)身深屈膝一禮：“謝老爺體恤?！?br />
  “莫言謝，去歇著吧?！卞X滿糧抬手輕揮，目送程媽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外。

  這時，一直守在廊下的秦鑫掀簾進房來，輕聲道:“老爺，夜已深，回房歇下吧?！?br />
  “嗯，回吧。”錢滿糧斂了眼角那一絲淺淡的笑，聲音里滿是疲憊，口里應著，抬步往門外去。

  夜風驟起，吹得聽竹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