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蕭景跟著小吏走出值房時，還能聽見屋內(nèi)江尚書壓低的聲音，雖聽不清內(nèi)容，卻能猜到是在私下訓(xùn)斥二人——既護(hù)了下屬的顏面，又沒真讓他們壞了戶部的規(guī)矩，這“護(hù)短”的分寸，江尚書拿捏得恰到好處。

  等在廊下面色焦急的阿闌見主子出來，忙上前欲詢問，周蕭景只是搖搖頭：“走吧，回客棧?！?br />
  往客棧返回的馬車，將戶部衙署的飛檐斗拱漸漸甩在身后。阿闌想起方才主子被兩名侍郎欺壓的事，忍不住出聲問：“老爺，就這么讓那兩位侍郎蒙混過去？方才在巷子里，他們的護(hù)衛(wèi)差點就要動手……”

  周蕭景抬眼望向窗外掠過的街景，淡淡一笑：“江尚書既已給了臺階，再揪著不放，反倒是把自己架在火上?！敝苁捑袄砹死砼劢?，“你當(dāng)他留下姜、阮二人，真只是訓(xùn)斥？戶部的賬冊昨日便核對過，今日卻突然冒出‘涂改痕跡’，江尚書心里比誰都清楚是怎么回事。留下他們，不過是要敲打一番，既不許他們壞了戶部的體面，也或不許他們動周記的主意?！?br />
  阿闌這才恍然，又想起方才巷中一觸即發(fā)的紛爭，仍有些不甘：“可那四百兩‘辛苦費’，老爺還要給他們嗎？”

  周蕭景聽阿闌這一問，沉思片刻，語帶嫌惡地道：“事已面呈江尚書，自是不用理會姜、阮兩個小人。”

  “老爺說得是！想當(dāng)年我們飄靈宮，何曾受過這般要挾？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屑小，若不是有老爺您在，阿闌定叫他二人狗命不保！”阿闌說著，揚起馬鞭，狠狠抽了馬兒一鞭，以此發(fā)泄心中的憤懣。

  “阿闌，今非昔比。我已退出江湖，專心經(jīng)營周記產(chǎn)業(yè)，如今與這些官家人打交道，能忍則忍，不可莽撞?！?br />
  “可想想那皇帝老兒，著實貪心！老爺每次來京交這么多銀子，還要受這幫宵小的氣，實在可惡！”阿闌口無遮攔，將心中積壓許久的不平一股腦倒了出來。

  “阿闌，不可多言！”周蕭景急忙出聲阻止，語氣里帶著幾分凝重，“這皇城之中，耳目眾多，稍不留意便會招來禍?zhǔn)??！?br />
  “是，老爺！”阿闌也知自己失言，連忙應(yīng)聲，之后便緊抿著嘴，只專心趕車，不再多話。

  戶部尚書值房內(nèi)，江尚書沉下臉，壓著聲音厲聲訓(xùn)斥躬身而立的左右兩位侍郎：“你二人怎敢如此行事？若此事被周蕭景告知都察院，莫說你二人職位不保，我這尚書之位也定難逃其咎！”

  “大人恕罪！”二位侍郎見尚書動怒，嚇得“撲通”一聲跪伏在地，口中不迭告饒。

  阮侍郎壯著膽子辯解道：“大人，屬下著實是想為大人出一口氣……”

  “為我出何氣？”江尚書強壓怒火，“你二人犯下這等事，難不成還要拉本官墊背不成？”

  “大人，屬下怎敢有此惡念！”阮侍郎急附聲，“屬下只是見那周蕭景太不識抬舉。就說這五年來，周蕭景哪次來戶部辦事，有真心感謝過大人您的？”

  江尚書手指重重敲在案上，案上的茶盞震得微微作響：“感謝？他周記每年按時交齊足夠的利銀，分毫不差，這便是最好的‘感謝’！”江尚書俯身盯著跪伏在地的二人，目光冷冽，“你們以為本官看不出？你們是嫌他周蕭景不懂‘規(guī)矩’，沒給你們私下塞好處，才故意找由頭刁難！”

  姜侍郎身子一僵，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，卻不敢抬手去擦，只能囁嚅著自解：“大人明鑒，屬下……屬下只是擔(dān)心賬目有誤，怕誤了國庫入庫……”

  “擔(dān)心賬目？”江尚書冷笑一聲，隨手抓起案上的賬冊扔在二人面前，“昨日核對時，你們兩個眼睛瞪得比誰都大，怎么沒見你們說有誤？今日周蕭景剛走，你們就帶著護(hù)衛(wèi)去巷子里攔人，還敢提‘辛苦費’，真當(dāng)這京都城里沒人管你們了？”

  阮侍郎見江尚書動了真怒，忙爬行半步，磕了個響頭：“大人息怒！是屬下二人一時糊涂，被豬油蒙了心，才做下這等蠢事！求大人再給屬下一次機會，往后再也不敢了！”

  看著二人狼狽的模樣，江尚書胸口的怒氣漸漸平復(fù)了些。起身走到窗邊，望著外面的天色，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：“你們在戶部當(dāng)差多年，本官也不是不念舊情。今日這事，若周蕭景鬧到都察院，別說你們，就連本官都要被摘了烏紗帽?！?br />
  江尚書轉(zhuǎn)過身，目光冷冷掃過二人：“周蕭景那邊，本官已替你們圓了過去。但你們記住，這‘誤會’只能有一次。往后若再敢打著戶部侍郎之名刁難商戶，休怪本官不講情面！”

  姜、阮二人連忙磕頭謝恩：“謝大人寬宏大量！屬下往后定當(dāng)謹(jǐn)守本分，絕不再犯！”

  江尚書擺了擺手：“起來吧。今日之事，就當(dāng)沒發(fā)生過。但你們得記住，周蕭景不是普通商戶——他經(jīng)營周記五年，不光是為國庫充資。背后若沒點人脈，你們以為他能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到現(xiàn)在？”

  頓了頓，江尚書語氣又沉了幾分：“明日起，你們?nèi)旆壳妩c今年的漕糧賬目，仔細(xì)些，別再出什么岔子。若是再讓本官發(fā)現(xiàn)你們有半點不軌，可就別怪本官無情了?！?br />
  二人連忙應(yīng)下：“是！屬下遵命！”

  姜、阮二人連忙爬起身，剛要躬身退出去，江尚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：“你二人謹(jǐn)記，在戶部當(dāng)值，需恪守職責(zé)、遵規(guī)守矩，半點馬虎不得。至于下了值，你們要做何事，本官自也管不了。”

  阮侍郎眉頭微挑，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了然，忙低下頭躬身應(yīng)道：“屬下明白，定當(dāng)謹(jǐn)記大人教誨！屬下告退！”

  待二人輕手輕腳退出值房、門扉掩實，江尚書才重新坐回案前。

  江尚書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的公文，想起方才周蕭景應(yīng)對時從容不迫的模樣，心中不由得暗忖：這周蕭景，面上瞧著溫和恭順，骨子里卻藏著縝密心思，絕非表面那般易與之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