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 鎖龍局困泥沼蛟,驚雷刃淬血海仇(一)
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,目光掠過劉黑闥,掠過幾個渾身浴血、眼含熱淚的老部下,最終停留在虛空中,仿佛看到了那些永遠倒在汜水東岸的英魂。
“王伏寶…曹旦…范愿…還有…千千萬萬…埋骨他鄉(xiāng)的…好兒郎…”每一個名字吐出,都像在剜他的心,“孤…連伏寶的坐騎…都未能守??!連他們的尸骨…都帶不回來!”巨大的悲痛讓他身體微微顫抖,肋下的傷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。
人群中,響起壓抑的啜泣聲。那些劫后余生的士兵,回想起并肩作戰(zhàn)的同袍,回想起那地獄般的潰敗,無不悲從中來。
竇建德猛地深吸一口氣,強壓下翻涌的氣血和淚水。他雙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朽木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,支撐著身體挺直。那雙重新燃起火焰的眸子,陡然變得銳利如刀,掃過每一張悲戚的臉。
“但!孤還沒死!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斬釘截鐵、不容置疑的決絕,如同受傷的雄獅發(fā)出震天的咆哮,在寂靜的廢墟中轟然回蕩,“大夏的旗!還沒倒!”
“李世民!李唐!”竇建德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瘋狂,“他們以為,奪了孤的糧草!殺了孤的兄弟!驅(qū)散了孤的大軍!占了孤的州縣!就能讓竇建德…就此認命?!就能讓河北…從此姓李?!”
“休想——!!”
一聲怒吼,如同驚雷炸響!震得腐朽的木梁簌簌落下灰塵!
“看看你們腳下!”竇建德猛地指向腳下這片被泥水浸泡的土地,“這里是豆子崗!是孤起家的地方!是孤竇建德…和你們這些河北漢子…的根!”
他的目光變得深沉,如同蘊藏著風暴的沼澤:“這里沒有一馬平川,沒有高墻堅城!有的,是這千里泥沼!是無邊蘆葦!是熟悉如掌紋的河汊暗流!”
他的聲音低沉下來,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蠱惑力和冰冷的殺機:“他李世民有鐵騎,有強弩!在這泥沼水網(wǎng)之中…能奈我何?他李唐占了城池,占了州縣!可這河北的民心…他占得了嗎?”
“孤王問你們!”竇建德的目光如同實質(zhì)的火焰,掃過眼前一張張被仇恨和希望點燃的臉,“是愿意像喪家之犬一樣,被唐狗追得惶惶不可終日,最終曝尸荒野。還是愿意跟著孤…在這片生養(yǎng)我們的泥沼里,重新立住腳跟。用這蘆葦作盾,用這泥濘作甲!讓那些踏進豆子崗的唐狗…有來無回。用他們的血…祭奠我們死去的兄弟。用他們的頭顱…重樹我大夏的旗號!”
“告訴我——!!”最后的質(zhì)問,如同重錘,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短暫的死寂之后。
“愿隨大王死戰(zhàn)——!”
“殺唐狗!報仇雪恨——!”
“重樹大夏旗——!”
兩千多道嘶啞、卻飽含著無盡悲憤與決死意志的怒吼,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,轟然爆發(fā)!匯成一股撕裂黑暗的狂潮!聲浪在廢棄的水寨廢墟中激蕩,在無邊的蘆葦蕩上空盤旋,驚起無數(shù)夜宿的水鳥!
劉黑闥猛地單膝跪地,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拳頭重重砸在泥濘的地面,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,聲音如同受傷的猛虎在低吼:“末將劉黑闥!誓死追隨大王。血債血償、至死方休!”
竇建德看著眼前這群被仇恨和絕望點燃、重新凝聚起鋼鐵意志的殘兵,胸中那股幾乎熄滅的火焰,終于再次熊熊燃燒起來。
他掙扎著,在劉黑闥的攙扶下,緩緩站直了身體。雖然依舊搖搖欲墜,雖然傷口劇痛鉆心,但那脊梁,卻挺得筆直!
“好!”竇建德的聲音帶著一種浴血重生的嘶啞和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凌敬!”
一直隱在人群邊緣、同樣狼狽不堪的老謀士凌敬,聞聲立刻上前,深深一揖,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:“老臣在!”
“即刻傳令!”竇建德的目光投向沼澤深處無邊的黑暗,仿佛穿透了空間,看到了那些散落在各處的潰兵和飽受唐軍清洗之苦的河北村鎮(zhèn),“以豆子崗水寨為根基,豎起孤的王旗。派最機靈、最熟悉水路的兄弟,化整為零,潛入河北各州縣。告訴所有忠于大夏、痛恨李唐的父老鄉(xiāng)親:孤竇建德,還活著!就在這豆子崗,等著他們!”
“命人清點寨中秘庫所存糧秣、軍械,凡能用的弓弩、刀槍、漁叉、藤牌,盡數(shù)取出。組織人手,在出入要道、深水泥潭、蘆葦深處,廣設陷阱,削竹為簽,淬以污毒!布下絆索、陷坑,要讓這豆子崗的每一寸泥水,都成為唐軍的葬身之地?!?br />
“傳孤口諭!”竇建德的聲音陡然轉(zhuǎn)厲,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決絕,“凡入我豆子崗避難的百姓、潰散的士卒,皆受孤王庇護!但有李唐官吏、斥候、小股軍馬敢踏進這片泥沼半步…殺無赦!取其首級、繳獲其兵甲糧秣者,重賞!”
“諾!”凌敬精神一振,深深領命,眼中閃爍著久違的精光。
他深知,大王終于從慘敗的泥潭中爬了出來,并且找到了一條最符合當下絕境的道路,化身為這片沼澤的毒龍。依托地利人和,行那毒蛇噬象、不死不休的絕戶之戰(zhàn)!
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,迅速激起波瀾。
殘存的夏軍將士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,拖著疲憊傷痛的身軀,在劉黑闥的指揮下,如同工蟻般行動起來。有人奔向廢墟深處,撬開塵封的地窖,搬出早已銹跡斑斑卻依舊鋒利的刀槍和蒙塵的弓弩;有人砍伐堅韌的蘆葦,削尖淬毒,在必經(jīng)的淺灘泥徑下布下死亡的叢林;水性精熟的漢子潛入冰冷的河汊,在水下布置暗樁、掛網(wǎng);熟悉地形的老卒帶著新兵,在茂密的蘆葦蕩深處開辟出蛛網(wǎng)般隱秘的通道和藏身之所…
豆子崗,這片沉寂多年的死亡沼澤,在竇建德浴血墜入的瞬間,仿佛一頭被驚醒的洪荒巨獸,開始悄然蘇醒,磨礪著它布滿毒牙和泥沼陷阱的利爪,等待著吞噬一切闖入者的血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