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濃得化不開，杏花村外的蘆葦蕩像一片沉睡的黑鐵，在風(fēng)中沙沙作響。

  五艘快艇靜靜泊在水道深處，船身低矮流線，裹著油布防潮，兩千石新麥已盡數(shù)裝箱，封口烙印編號，只待一聲令下，便如利箭離弦，直插北方。

  蘇晚晴站在碼頭邊緣，指尖摩挲著那張泛黃殘圖，目光落在幽州至鄱陽湖之間蜿蜒的墨線上。

  她的腦海中，是趙判官私生子帶回的一字一句——三座“天祿倉”果然空無一粒米，倉底積塵厚達(dá)寸許，唯有陳年霉味撲鼻；而每日從幽州暗道運(yùn)出的三百石“新糧”，竟是摻了石灰防潮的陳米，顏色做舊，質(zhì)地松散，專為糊弄巡查官吏所備。

  更緊要的是，北方三州因春澇成災(zāi)，田地泡毀，百姓斷炊，正秘密派使節(jié)南下求購平價糧，卻被朝廷以“庫存不足”為由拒之門外。

  可沈玉樓一邊壓價收糧，一邊虛報倉儲，分明是要囤積居奇，待春荒爆發(fā)再翻十倍賣出！

  “他不是做生意?！碧K晚晴冷笑，“他是想讓全城人餓著肚子喊他救命?！?br />
  就在這時，謝云書被人用竹轎抬來，身上披著厚重狐裘，臉色依舊蒼白如紙，唇角還殘留著未擦凈的血痕。

  但他睜著眼，眸光清明，仿佛剛才咳出血的不是他。

  “如果我們現(xiàn)在賣五千石？”蘇晚晴望著地圖，忽然開口，“但他們沒錢收，怎么辦？”

  謝云書輕咳兩聲，嗓音沙啞卻穩(wěn)定：“那就讓他們用‘未來錢’買?！?br />
  他頓了頓，緩緩?fù)鲁鏊膫€字：“預(yù)售糧票。”

  蘇晚晴眸光一震。

  “發(fā)行憑證，承諾秋收后兌新糧，百姓可用現(xiàn)錢、勞力、工分兌換，亦可轉(zhuǎn)讓抵押?！敝x云書閉目調(diào)息片刻，繼續(xù)道，“關(guān)鍵是——必須有信用背書。否則，不過是一張廢紙。”

  蘇晚晴沒說話，轉(zhuǎn)身走入賬房。

  片刻后，她取出一方青玉小印，印面雕著雙龍戲水紋，下方刻有“謝氏水利總督”六字篆文。

  這是前朝舊印，早已被朝廷明令銷毀，如今卻靜靜躺在她手中，像是沉睡多年終將蘇醒的虎符。

  她將印信輕輕蓋在一張空白紙上，墨跡未干，龍紋隱隱浮現(xiàn)。

  “夠不夠？”她問。

  謝云書睜開眼，看了那印一眼，嘴角微揚(yáng)，竟帶幾分譏誚與欣慰交織的笑意：“夠了。這枚印，曾掌江南七道漕運(yùn)命脈。只要老一輩還記得，就沒人敢輕易說它是假?！?br />
  消息傳得極快。

  次日清晨，薛六叔就被請進(jìn)了工坊密室。

  這個落魄銀商滿臉胡子拉碴，眼神卻精光四射。

  他接過蘇晚晴遞來的空白票據(jù)模板，翻來覆去看了半晌，忽地咧嘴一笑：“有意思?！?br />
  “防偽得狠一點?！碧K晚晴語氣堅定，“這玩意兒一旦流通，就是銀子?！?br />
  薛六叔點頭，抓起筆就在紙上勾畫：“加一道‘火漆隱紋’，圖案藏在邊角花紋里，肉眼難辨。再用你們那‘龍紋醬’的發(fā)酵汁混入墨中印字——只有泡進(jìn)老陳醋，真字才會顯紅，假貨則爛成糊?！?br />
  他又抬頭，神情嚴(yán)肅：“但最要緊的，還是誰來擔(dān)保。沒人信，它連擦屁股都嫌硬?！?br />
  蘇晚晴不語，只將那張蓋好玉印的票據(jù)推到他面前。

  薛六叔瞳孔一縮，猛地抬頭看她：“你瘋了？這印……可是抄家滅族的罪證！”

  “我不怕。”蘇晚晴聲音平靜，“我怕的是北邊那些孩子，今晚吃不上一口熱飯?！?br />
  與此同時，啞哥舅悄然現(xiàn)身，帶來一份手抄船期表——沈家每五日有一批米走運(yùn)河?xùn)|線，護(hù)衛(wèi)森嚴(yán)，配有弓手十余人，但有個致命弱點：從不夜航。

  怕黑燈瞎火撞沉了船，沒法向官府交代。

  “那就夜里走。”蘇晚晴當(dāng)即拍板，“紅袖師姐帶二十名女衛(wèi)，偽裝成裴家商隊，走鄱陽支流迂回北上，避開所有關(guān)卡?！?br />
  她親自監(jiān)裝第一批兩千石糧，每一袋都貼上特制標(biāo)簽，注明“賑濟(jì)專用，不得挪用”。

  臨行前，她提來一只紫陶罐，遞給紅袖師姐。

  “到了那邊，找當(dāng)?shù)氐摹毭裨睢赓M(fèi)發(fā)一頓飯。”她聲音很輕，卻字字清晰，“就說——杏花村記得饑荒滋味?！?br />
  紅袖師姐接過罐子，掀開蓋子嗅了嗅，濃郁醬香撲面而來，夾雜一絲藥引氣息。

  她笑了：“你這是要把人心，一罐一罐地腌進(jìn)骨頭里啊。”

  蘇晚晴也笑了，只是笑得有些澀：“我要他們記住，有人愿意在他們快倒下的時候，伸一次手?！?br />
  當(dāng)夜，月隱星沉。

  碼頭上人影穿梭，繩索繃緊，船帆緩緩升起。

  兩千石救命糧已盡數(shù)登船，只等啟程號令。

  忽然，遠(yuǎn)處傳來馬蹄疾響，火把如蛇般蜿蜒逼近。

  陸知微帶著一隊衙役出現(xiàn)在堤岸高處，身后百姓舉著火把圍觀，喧嘩四起。

  他站在坡頂，長袍獵獵，高聲喝道：

  “私運(yùn)官糧，圖謀不軌——給我圍！”

  蘇晚晴立于船頭，風(fēng)吹動她的衣袂，青布裙角獵獵作響。

 &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