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沒亮透，杏花村的空氣里就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繃。

  祠堂前那棵老槐樹下，人頭攢動(dòng)，比三日前更甚。

  香爐里的青煙裊裊升起，卻壓不住人群間的低語與躁動(dòng)。

  今日不同往日——周翠花端坐上位，身后立著兩名穩(wěn)婆，手執(zhí)銅鏡、銀針、紅繩，衣袖挽起，像是要當(dāng)場驗(yàn)明正身。

  “今日開族議，”她聲音尖利，穿透晨霧，“蘇晚晴所娶之‘妻’，形貌詭異，喉結(jié)突出，步履男態(tài)，實(shí)非女子！若不查驗(yàn)清楚，便是褻瀆祖宗血脈，妖邪惑眾，當(dāng)焚以祭祖！”

  話音落下，幾個(gè)附和的族親立刻鼓噪起來。

  有人冷笑：“一個(gè)寡婦還敢娶媳婦？如今倒要看看，她娶的是人是鬼！”

  圍觀村民面色各異，有的畏懼低頭，有的暗自攥拳。

  而站在人群中央的蘇晚晴，卻紋絲未動(dòng)。

  她一身粗布裙襖，洗得發(fā)白，卻干凈利落；發(fā)髻用一根竹簪挽住，臉上沒有懼色，只有一股沉靜如鐵的冷意。

  她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卷紙帛，重重拍在祠堂門前的供案上。

  “啪”的一聲，驚得香灰微顫。

  “這是我昨日已在縣衙備案的地契副本?！彼暼绾白约慈掌?，趙氏蘇晚晴脫離周族統(tǒng)屬，田產(chǎn)歸戶，生死自理，有官憑為證?！?br />
  眾人嘩然。

  王德發(fā)臉色變了又變，想開口卻被那地契上的朱批鎮(zhèn)住——那是縣衙大印，假不了。

  蘇晚晴目光掃過穩(wěn)婆，再落到周翠花臉上，唇角微揚(yáng)：“我妻謝云書，三年來侍奉家人湯藥，晝夜不休，耗損元?dú)?，以致體虛畏寒，氣息微弱。此癥名為‘虛勞’，已有三位大夫親診留案。”

  她說著，又抽出三份醫(yī)案文書，一一攤開。

  紙張泛黃，字跡工整，格式合規(guī)，連蓋章的位置都分毫不差。

  其中一份甚至還有老郎中私印的殘痕。

  “這是青山堂李大夫、渡口劉醫(yī)正、以及縣城回春閣陳坐堂的聯(lián)合診斷。”她語氣平靜，卻字字如釘，“若你們執(zhí)意強(qiáng)行為病人脫衣查驗(yàn)，逼迫病軀受辱，觸犯《刑律》第三十六條：‘誣良為賤者，杖八十，徒兩年’——不知周姑奶奶，可愿代族擔(dān)責(zé)？”

  全場驟然寂靜。

  穩(wěn)婆們面面相覷，不敢上前。

  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族親，也悄悄往后縮了半步。

  就在這時(shí)，一道瘦削身影撥開人群走了進(jìn)來。

  是陳秀才。

  他穿著一件褪色青衫，手里捧著一本厚冊，封皮上赫然是《大晟戶婚律例·全本》。

  他站到蘇晚晴身側(cè)，聲音不大，卻清晰傳遍祠堂內(nèi)外：

  “據(jù)《大晟通禮》第七卷載：寡婦無嗣，守節(jié)三年者，可自行分爨立戶，僅需向里正報(bào)備即可，無需族中準(zhǔn)許。若有族人阻撓私產(chǎn)處置，反構(gòu)成‘侵占民財(cái)’之罪，可訴諸縣令裁斷?！?br />
  他頓了頓，看向王德發(fā)：“村正大人，您昨夜未將此案上報(bào)，是否也已違職？”

  王德發(fā)額頭冒汗，支吾難言。

  周翠花勃然大怒：“你這敗類書生，吃里扒外！誰準(zhǔn)你插嘴？”

  陳秀才卻不退反進(jìn)，冷冷道：“我姐姐三年前，也是這樣被你們拉去祠堂‘查驗(yàn)’的吧？她后來投了井，尸骨都沒洗凈冤屈——今日若再行此等暴虐之事，我不介意帶著她的遺書，一路告到府臺(tái)！”

  “你……你血口噴人！”周翠花猛地起身，臉色鐵青。

  可她回頭一看，幾名平日沉默的老婦竟已圍了上來，眼中含淚，齊聲質(zhì)問：

  “我男人的地契呢？”

  “我兒子的墳地怎么變成了你們的菜園？”

  “當(dāng)年說我女兒不是處子，逼她喝藥清心——那藥，是不是有毒？”

  聲浪如潮，瞬間沖垮了周家苦心經(jīng)營多年的威壓。

  混亂中，蘇晚晴深吸一口氣，朗聲道：“為免傷和氣，我愿讓出半畝薄田，作為周氏宗祠香火供奉之資——但條件是，今日立約，從此兩家各立門戶，永不相擾，不得干涉彼此婚嫁、產(chǎn)業(yè)、遷徙！”

  這話一出，連王德發(fā)都松了口氣。

  他知道，這事不能再鬧下去了。

  真上了官府，那些藏了多年的黑賬、強(qiáng)占的田契、偽造的戶籍，恐怕都要翻出來。

  幾位年邁族老交換眼神，終于點(diǎn)頭。

  筆墨拿來，契約鋪開。

  周翠花咬牙切齒，在紙上按下血指印。

  她盯著蘇晚晴，一字一頓：“你贏了這一局……可別忘了，這村子，還是姓周的天下?！?br />
  蘇晚晴只是淡淡一笑，收起文書，轉(zhuǎn)身牽起一直沉默佇立的謝云書。

  他的手冰涼，指尖微微發(fā)抖，卻始終沒有說話。

  兩人并肩走出祠堂時(shí)，朝陽終于破云而出，灑在他們身上，像一道無聲的加冕。

  身后喧囂漸遠(yuǎn)，前方山路蜿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