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熙二十二年臘月廿一，先帝停靈第四日。紫微城依舊素白一片，連檐角的銅鈴都系上了白綢，在寒風(fēng)中寂然無聲。

  太極殿內(nèi)，香煙繚繞，莊嚴(yán)肅穆。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槨停放在大殿中央，兩側(cè)是皇室宗親與文武百官。十四歲的云玨穿著一身過于寬大的十二章紋袞服，跪在靈前最前方。那象征著至高權(quán)力的沉重禮服壓在他單薄的肩膀上，讓他看起來更加瘦小無助。

  在他身側(cè)，稍后半步的位置，設(shè)著一道素色屏風(fēng)。屏風(fēng)后，蘇璃端坐其中，一身玄色太后朝服，襯得她臉色愈發(fā)蒼白，唯有那雙眼睛，沉靜如古井，透過屏風(fēng)的縫隙，注視著殿內(nèi)的一切。

  今日，是新帝登基的日子。國不可一日無君，尤其在先帝驟逝、太子新喪的多事之秋，新帝的即位大典，與其說是慶典，不如說是一場穩(wěn)定人心的必要儀式。

  吉時已到，禮部尚書手持明黃詔書，上前一步，高聲道：“請新帝，告祭先皇，承繼大統(tǒng)——”

 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玨身上。他瘦小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，在司禮太監(jiān)的小聲提醒下，才慌忙站起身。許是跪得太久，又或許是過于緊張，他腳步一個趔趄，險些摔倒，幸虧身旁的內(nèi)侍眼疾手快扶住。

  他走到靈前，接過禮部尚書遞來的三炷高香。那香似乎有千鈞重，他的手抖得厲害，香灰簌簌落下。他抬頭望向父皇那巨大的棺槨，眼圈瞬間紅了，嘴唇翕動，想說什么，卻一個字也發(fā)不出來，只有大顆的眼淚無聲滾落。他終究只是個剛失去父親的孩子。

  “陛下，該上香了?！彼径Y太監(jiān)低聲催促。

  云玨這才如夢初醒，笨拙地將香插入香爐，動作僵硬，毫無帝王該有的沉穩(wěn)。

  接下來，是宣讀先帝遺詔與新帝登基詔書。當(dāng)內(nèi)侍監(jiān)將那份沉重的詔書遞到云玨手中時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頭，望向了那道素色屏風(fēng)，眼中滿是惶恐與依賴。

  他展開詔書，清了清嗓子，試圖念出那早已背熟的詞句。然而，面對下方烏泱跪倒、黑壓壓一片的宗室重臣，看著他們或?qū)徱暋⒒驊n慮、或隱含輕視的目光，他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
  “朕……朕承皇天眷命……”他的聲音細(xì)小發(fā)顫，剛開了個頭，就卡住了。殿內(nèi)一片寂靜，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。他的額頭上滲出細(xì)密的冷汗，臉色煞白。

  屏風(fēng)后，傳來蘇璃平靜無波的聲音，不高，卻清晰地傳入前方：“纘承大統(tǒng)?！?br />
  云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，連忙跟著念：“纘大……纘承大統(tǒng)……” 聲音依舊顫抖。

  “……恪遵慈訓(xùn)……”他又一次頓住，眼神慌亂地瞟向屏風(fēng)。

  “敬天法祖。”蘇璃的聲音再次適時響起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(dǎo)。

  “……敬天法祖……”云玨磕磕絆絆地重復(fù)。

  詔書并不長，但對于一個被推上風(fēng)口浪尖的十四歲少年來說，卻如同漫漫長路。在整個宣讀過程中，他足足停頓了三次，每一次都是在屏風(fēng)后那冷靜聲音的提示下，才勉強(qiáng)接上。他就像個提線木偶，機(jī)械地復(fù)述著母親的話語，毫無帝王氣度可言。跪在下方的百官中，已有人微微蹙眉，交換著憂心忡忡的眼神。

  終于念完最后一個字，云玨幾乎是虛脫般地松了口氣，后背的袞服已被冷汗浸濕。

  “請新帝，升御座——”內(nèi)侍監(jiān)高唱。

  那高高在上的龍椅，金光璀璨，雕刻著張牙舞爪的蟠龍，對于瘦小的云玨來說，卻像一頭蟄伏的巨獸。他一步一步挪上丹陛，動作遲緩而僵硬，最終，幾乎是跌坐進(jìn)那寬大的龍椅里。袞服的空蕩袖擺更顯得他身形伶仃，他雙手緊緊抓住龍椅的扶手，指節(jié)泛白，眼神怯怯地掃過下方，不敢與任何人對視。

  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——”

  在禮官的唱喏下，群臣依制叩拜，山呼萬歲。聲音響徹殿宇，震得梁柱上的塵埃都簌簌落下。

  云玨坐在龍椅上，面對這排山倒海的朝拜，非但沒有感受到權(quán)力的滋味，反而更加瑟縮，他再次不受控制地，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那道素色屏風(fēng)。

  屏風(fēng)之后，蘇璃靜靜地看著兒子那惶恐無助的模樣，看著百官雖跪拜卻神色各異的場面，心中沒有新帝登基的喜悅，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。

  她知道，從這一刻起，十四歲的云玨，只是一個坐在龍椅上的象征。真正的風(fēng)雨，真正的重?fù)?dān)，都已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的肩上。先帝云承睿那句“幸好……有你……”，言猶在耳，字字千斤。

  朝拜完畢，新帝需頒下登基后的第一道恩旨，大赦天下。內(nèi)侍將擬好的圣旨送到云玨面前，他拿起朱筆，手卻抖得厲害，一筆下去，竟在明黃的絹帛上劃出一道難看的墨痕。

  他無措地停下筆，再次回頭。

  屏風(fēng)后，蘇璃閉上眼，深吸一口氣，復(fù)又睜開，聲音透過屏風(fēng)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，卻依舊沉穩(wěn)：

  “繼續(xù)寫。”

  云玨像是得了指令，這才笨拙地、一筆一劃地，在那道象征著皇權(quán)的圣旨上，寫下了他作為皇帝的第一個，也是完全由母親指引的“準(zhǔn)”字。

  登基大典，就在這樣一種倉皇、壓抑、充斥著稚嫩與不安的氛圍中，草草完成。

  屬于云玨的年號——“景和”，似乎并未給這個內(nèi)憂外患的帝國，帶來絲毫和煦的曙光。反而預(yù)示著，一個太后垂簾、幼帝孱弱的時代，正式來臨。

  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