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熙二十二年冬。紫微城連降三日大雪，宮闕盡染素縞。

  龍榻前，蘇璃正用小匙一點(diǎn)點(diǎn)給云承睿喂參湯。多數(shù)湯水都順著嘴角流下，她耐心地拭去，繼續(xù)嘗試。這般悉心照料，倒像是要彌補(bǔ)這些年來始終隔著一層的疏離。

  “娘娘，讓奴婢來吧?！闭剖屡僦镙p聲勸道。

  蘇璃搖頭，目光落在丈夫凹陷的臉頰上。不過月余，喪子之痛已將他徹底摧垮。她想起云琮剛走那幾日，云承睿夜夜抱著長子的舊衣入睡，像個(gè)迷路的孩子。

  喂完參湯，她為他擦拭手指。這雙手曾為她畫眉，曾教云琮寫字，如今只剩嶙峋骨架。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，先帝云昭病重時(shí)，也是這樣枯瘦。那時(shí)她二十四歲，跪在榻前聽遺詔：

  “蘇璃，承睿性子軟，這江山……朕只能托付給你?！?br />
  “水……”

  微弱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。蘇璃抬頭，對(duì)上云承睿清明的眼睛——這是回光返照。

  “叫孩子們來?！彼空f一個(gè)字都喘息不止。

  當(dāng)云玨、云琦和云瓊匆匆趕到時(shí)，寢殿已跪滿宗室重臣。十四歲的雙生子一個(gè)敦厚一個(gè)清弱，十歲的幼女懵懂地攥著衣角。

  云承睿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，最后定格在蘇璃身上?？菔莸氖滞蝗槐l(fā)出驚人的力氣，死死攥住她的手腕。

  “璃姐姐……”他竟喚出兒時(shí)的稱呼，“這些年來……委屈你了?！?br />
  蘇璃的心猛地一顫。她想起他十六歲那年紅著臉塞給她的情詩；想起她出家感恩寺時(shí)，他傷心欲絕；想起他力排眾議立她為后時(shí)，在朝堂上堅(jiān)定的眼神。

  “朕知道……”他喘息著，“你心里始終記著父皇的托付……可朕……還是忍不住要喜歡你……”

  這句話像一把鑰匙，打開記憶的閘門。蘇璃想起這些年來，他明知她最初嫁他只是遵從先帝遺命，卻始終待她如珠如寶；想起他在朝堂受挫后像個(gè)孩子般靠在她膝頭；想起琮兒出生時(shí)他欣喜若狂的模樣。

  “琮兒……”云承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，眼角滲出渾濁的淚，“我們的琮兒……在那邊可好？”

  蘇璃的淚水瞬間決堤。她想起一個(gè)月前還英姿勃發(fā)的長子，如今已是一抔黃土。她失去的何止是太子，是她傾注半生心血的繼承人，是她與眼前這個(gè)男人最深的羈絆。

  “他……會(huì)好好的。”她哽咽著，緊緊回握他的手。云玨和云琦跪在榻前，看著父皇奄奄一息的模樣，眼圈泛紅卻不敢哭出聲。

  蘇璃輕輕搖頭，示意他們安靜。她不想任何聲響打擾丈夫最后的路。

  他的目光掠過跪在榻前的兒子們，帶著難以察覺的眷戀，最終定格在蘇璃臉上。

  他動(dòng)了動(dòng)嘴唇，無聲地喚：“璃姐姐?！?br />
  蘇璃的心猛地一縮，緊緊回握他的手。

  云承睿的視線向下，落在榻邊明黃錦緞覆蓋的傳國玉璽上。他突然動(dòng)了！用盡殘存力氣，顫抖著抬起枯瘦的手，將蘇璃的手拉過來，覆蓋在冰冷的玉璽上。再用自己冰冷的手掌，死死壓住她的手背。

  這個(gè)動(dòng)作耗盡他最后生機(jī)，胸口劇烈起伏，目光卻死死鎖住蘇璃的眼睛，帶著無盡托付與解脫。

  他張了張嘴，氣息微弱如游絲。蘇璃將耳朵湊到他唇邊，才聽清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話：

  云承睿的目光漸漸渙散，卻還執(zhí)著地望著她：“這江山……這些孩子……朕最珍貴的……都留給你……”

  “這江山……太重……辛苦你了……”

  “幸好……此生……有你……”

  話音未最后一個(gè)“你”字吐出，他壓在她手背上的力道驟然消失，手臂無力垂落。眼中的光芒如燃盡的燭火，迅速黯淡消散。他靜靜望著她，瞳孔逐漸放大，最終定格成永恒的凝望。殿外傳來上元節(jié)試燈的鐘聲，云瓊“哇”地哭出聲，云玨伏地痛哭，云琦手中的暖爐“哐當(dāng)”落地。

  蘇璃緩緩跪在榻前，將臉貼在丈夫尚存余溫的掌心。這一刻她忽然明白，這個(gè)她守護(hù)半生的男人，早已在她心里扎根生長。

  “承睿……”她第一次這樣喚他，淚水浸濕他的衣袖，“你放心……”

  月光透過窗欞，照見他們交握的手。短短一月，她接連失去兩個(gè)最重要的親人。

  最珍貴的，她接下了。帶著雙重的悲痛，帶著未盡的愛。

  寢殿死寂。

  窗外北風(fēng)呼嘯，卷起千堆雪撲打窗欞，沙沙作響，仿佛在為這位仁厚卻命運(yùn)多舛的皇帝送行。

  蘇璃沒有動(dòng)，也沒有哭。她保持俯身的姿勢(shì)，一只手被丈夫臨終緊握，另一只手被他親手按在玉璽上。手背上還殘留著他最后一點(diǎn)冰涼的溫度，和拼盡全力的按壓。

  “父皇……”云玨發(fā)出壓抑的悲鳴伏地痛哭。云琦別過頭，肩膀聳動(dòng)。云瓊哇哇大哭。

  蘇璃緩緩直起身?？粗缴鲜ド⒌恼煞颍嫒萜届o，帶著解脫。她想起他這一生：自幼不得先帝看重，登基后勵(lì)精圖治卻總覺力不從心，晚年經(jīng)歷喪子之痛……他或許不是最英明的帝王，但將她這個(gè)曾屬先帝的才人捧在心尖一生，在生命最后，將最重的江山和最愛的子女，毫無保留托付給她。

  “幸好……有你……”

  這四個(gè)字，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沉重。承載著一個(gè)男人對(duì)妻子全部的信任與依賴，也宣告著她從此必須獨(dú)自扛起的如山責(zé)任。

  她輕輕抽回按在玉璽上的手，那上面仿佛還帶著傳國玉璽冰冷的紋路和丈夫最后的力度。她俯身，極輕極輕地，在他冰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