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里擺著四張方桌，桌面被磨得油光锃亮，能映出人影。墻角的電扇慢悠悠轉(zhuǎn)著，扇葉上還纏著半片落葉。

  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人，系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(lán)布圍裙，正蹲在灶臺前顛勺，鐵鏟與鐵鍋碰撞出 “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” 的聲響，火苗從灶膛里竄出來，舔著鍋底，把他的臉映得通紅。

  見他們進(jìn)來，他麻利地熄了火，用圍裙擦了擦手，露出憨厚的笑：“兩位老板，里邊坐！剛燉好的排骨，要不要來一鍋？”

  林紓在靠里的桌子坐下，注意到墻上掛著幾幅褪色的照片，都是老板和食客的合影，有的穿著的確良襯衫，有的梳著麻花辮，背景里的小店還是當(dāng)年的模樣。

  “聽口音是外地來的吧？” 老板端來兩杯水，粗糲的手指在搪瓷杯沿上蹭了蹭，“俺們這鎮(zhèn)子雖小，有幾道菜可是獨(dú)一份的?！?br />
  他掰著手指頭數(shù)：“清蒸翹嘴白，湖里剛撈的，就撒點(diǎn)姜絲蔥花，鮮得能掉眉毛；

  山筍炒臘肉，筍子是后山上挖的，帶著土氣，臘肉是臘月里腌的，掛在灶頭熏了半年，香得很；再來個絲瓜蛋湯，絲瓜是自家園子種的，嫩得能掐出水……”

  “就按你說的來！” 劉秧咽了咽口水，“再來兩瓶本地啤酒?！?br />
  老板從冰柜里拎出兩瓶啤酒，瓶身掛著細(xì)密的水珠，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冷光?！皠倧谋牙锶〉模瑒艃鹤?！” 他 “啵” 地?cái)Q開瓶蓋，泡沫 “滋滋” 地冒出來，帶著股清冽的麥香。

  林紓接過啤酒，指尖觸到冰涼的瓶身，打了個輕顫。他仰頭喝了一大口，酒液滑過喉嚨時帶著微苦的回甘，把午后的沉靜和傍晚的松弛揉在了一起。

  鄰桌三個老頭正嘮得熱鬧，穿藍(lán)布衫的老爺子用筷子敲著桌面：“東頭老王家那小子，考上省重點(diǎn)大學(xué)了！計(jì)算機(jī)專業(yè)，將來坐辦公室吹空調(diào)，不用像他爹似的臉朝黃土背朝天……”

  對面戴草帽的老頭嘆口氣：“想當(dāng)年他娘走得早，老王又當(dāng)?shù)之?dāng)媽，供他讀書不容易，現(xiàn)在總算熬出頭了?！?br />
  靠窗的年輕夫婦正給孩子喂米粉，女人用小勺把米粉攪得溫涼，男人拿著撥浪鼓逗孩子，“咚咚” 的聲響里，孩子咯咯地笑。

  “咱那畝玉米，今年雨水足，穗子比往年長半指，” 男人忽然說，“收了秋，給娃買輛學(xué)步車，帶響鈴的那種。” 女人笑出兩個酒窩：“再給你扯塊布，做件新褂子?！?br />
  林紓聽著這些瑣碎的話，手里的啤酒瓶漸漸被體溫焐熱。這些家長里短，沒有驚天動地的波瀾，卻像藤蔓一樣，密密麻麻地織成了生活最本真的模樣。

  他想起城里的日子 —— 審訊室里嫌疑人的狡辯，卷宗里冰冷的死亡時間，還有深夜辦公室里那盞孤燈。

  而在這里，人們談?wù)摰氖鞘粘膳c孩子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日子，每個字都帶著泥土的踏實(shí)。

  “老林，發(fā)啥呆呢？” 劉秧夾了塊臘肉塞進(jìn)他碗里，油汁濺在桌面上，“這臘肉絕了，帶著柴火香！”

  林紓咬了一口，臘肉的豐腴混著山筍的脆嫩，在舌尖炸開，又被啤酒的清爽一中和，竟有種前所未有的熨帖。

  他望著窗外燈籠的光暈，笑了笑：“沒什么，就是覺得這樣…… 挺好。”

  風(fēng)從巷口吹進(jìn)來，帶著飯菜香和遠(yuǎn)處的犬吠，把店里的喧囂輕輕搖晃著，像首溫柔的歌。

  回到旅館時，檐角的燈籠已被夜色浸成暗紅。林紓推開房門，一股淡淡的松木味撲面而來 —— 那是老板娘每天用松針熏過房間留下的氣息，混著白日陽光曬過的被褥香，讓人渾身一松。

  他脫下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，外套口袋里的小說硌了他一下。白天在書店買下的那本《林間謎影》，封面的水墨畫在臺燈下泛著柔和的光。

  林紓躺倒在床上，把枕頭墊在腰后，翻開書讀了起來。

  書里講的是個山村教師的故事：晨起備課，午后帶孩子們上山采野果，傍晚在煤油燈下批改作業(yè)。

  沒有陰謀詭計(jì)，沒有生死抉擇，連最激烈的沖突也不過是暴雨沖垮了教室屋頂，村民們一起扛著木料來修繕?？删褪沁@樣平淡的文字，卻像溫水泡開的茶，慢慢在心底暈開滋味。林紓看著看著，眼皮漸漸發(fā)沉，連日來緊繃的神經(jīng)仿佛被書頁間的安寧熨帖得服服帖帖。

  不知過了多久，他合上書，書角在指尖留下輕微的褶皺。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透，他走到窗前，從褲袋里摸出煙盒。打火機(jī) “咔嗒” 一聲竄出火苗，橙紅的光在他臉上晃了一下，又被緩緩?fù)鲁龅臒熑δ：?br />
  夜色中的小鎮(zhèn)像塊被墨浸染的絨布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。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淡白的光，像條沉睡的蛇。

  遠(yuǎn)處的巷口傳來幾聲狗吠，“汪汪” 兩聲便戛然而止，倒更襯得四周靜了。

  煙蒂在指間燃盡最后一點(diǎn)猩紅，燙得林紓指尖一顫。他將煙蒂摁滅在窗臺上的鐵皮煙灰缸里，那道淺淺的月牙形凹陷，是他這幾天夜里留下的痕跡。

  窗外的狗吠聲已經(jīng)歇了，只有風(fēng)穿過巷口的嗚嗚聲，像誰在低聲絮語。林紓望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，那雙在案件卷宗里熬出紅血絲的眼睛，此刻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沉靜。

  案子雖然結(jié)了，陳平衡安全了，孩子們的笑聲還在耳邊回響，但他心里那根弦始終沒完全松開。就像湖面看似平靜，底下卻藏著暗流。

  趙氏集團(tuán)這棵大樹被連根拔起時，他清楚看到那些盤結(jié)在泥土里的根須 —— 行賄的賬本、假死的詭計(jì)、隱藏的保護(hù)傘，每一條都透著令人齒冷的貪婪。可這樣的根須，真能徹底清除嗎？

  他想起審訊室里趙建國那陰鷙的眼神，像毒蛇吐信：“林警官，你贏了這次，不代表能贏一輩子?！?當(dāng)時只當(dāng)是困獸猶斗的狂言，此刻在這小鎮(zhèn)的靜夜里回想，卻讓后頸泛起一陣涼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