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蘭池晨光
晨霧還沒散盡,蘭池宮的垂柳便浸在淡金色的天光里,陽光從枝葉縫隙鉆出來,碎成星子似的金斑,落在石階上蜷縮的小小身影上。
暖融融的光團裹著細絨似的塵埃,輕輕蹭過女孩的鼻尖,把她纖長的睫毛染成透亮的琥珀色,連小臉上沒褪盡的睡紅,都浸得軟乎乎的,像剛剝殼的暖玉。
女孩身著月白秦式襦裙,裙擺垂在青石板上,蜀地貢的綾羅料子被晨光浸得軟透,領(lǐng)口繡的淺淡云紋泛著微光,與宮墻邊值守衛(wèi)士的玄黑甲胄形成柔與剛的對照。
她是嬴政最小的女兒,妘姮——生母是位份不高的良人,在她出生時便血崩而亡,嬴政念及骨肉,將她養(yǎng)在身邊,但父女極少見面,雖未給過多名分,卻也免了后宮爭斗的紛擾。
金斑落在她的鼻尖,又滑到眼睫上,那排細密的睫毛顫了顫,像沾了晨露的蝶翼。
這時,院外傳來玄色衣袍掃過地面的窸窣聲,帶著玉鉤絡(luò)碰撞的清越聲響,她才緩緩睜開眼——是雙浸在晨光里的杏眼,瞳仁比池面的露滴還亮,剛醒的朦朧還未散盡,眼尾卻悄悄彎出軟弧,像把檐角的晨光都揉進了眼底,少了幾分孩童的懵懂,多了絲不合年紀的清明。
“阿姮又在此處貪睡?”
低沉的嗓音帶著帝王慣有的威嚴,卻刻意放輕了語調(diào)。嬴政邁過門檻,玄色冕服上繡的夔龍紋在晨光中流轉(zhuǎn),腰間懸掛的和氏璧佩飾隨步伐輕晃。他身后跟著內(nèi)侍趙高,手里捧著卷竹簡,見妘姮醒了,便識趣地停在階下。
妘姮撐著石階坐起身,月白裙擺滑落膝間,露出的腳踝纖細。她沒有像宮中其他公主那般趨前跪拜,只是抬著眼看他,目光里沒有畏懼,反倒帶著點探究——自己的記憶里,這位父親總是很忙,批奏折到深夜,見她時也多是問些功課,可每次她偶感風寒,他總會親自守在床邊,用溫熱的手掌試她的額頭。
“昨夜看《商君書》,忘了時辰?!眾u姮聲音軟軟的,卻清晰,“父親今日不用去章臺宮?”
嬴政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,指尖拂過石桌上攤開的竹簡,目光落在“治世不一道,便國不法古”那行字上:“今日讓李斯先代勞,陪你去看看新送來的農(nóng)器?!?br />
他頓了頓,看向女孩,“前日教你的‘徠民’之策,你說關(guān)中荒地多,該勸三晉百姓來耕,可有后續(xù)想法?”
妘姮指尖捻著裙擺上的云紋刺繡,眼底掠過絲亮光——這是她從現(xiàn)代歷史知識里提煉的思路,卻沒想到嬴政會當真。
她仰頭道:“可讓官府給遷來的百姓分田,免三年賦稅,再派懂農(nóng)桑的人教他們種新麥種。只是……”她話鋒微頓,“要防著地方官克扣糧種,得派人巡查?!?br />
嬴政挑了挑眉。這話既懂農(nóng)事,又知吏治弊端,倒不像個五歲孩童能說出來的。
他早察覺這女兒異樣,自她三歲能說話流利起,便時常講些“百姓才是根基”“律法要護弱”的話,雖與法家思想有別,卻句句切中要害。
他抬手揉了揉她的發(fā)頂,玄色袖擺掃過她的衣襟:“好,這事便讓你監(jiān)辦,派蒙恬協(xié)助你?!?br />
正說著,殿外傳來環(huán)佩叮當聲,一位身著朱紅曲裾的女子款款走來,鬢間插著赤金步搖,是位份僅次于皇后空位的華陽夫人。
她見了嬴政便屈膝行禮,目光落在妘姮身上時柔和了些:“陛下,妾燉了蓮子羹,想著阿姮今日要出門,給她補補身子。”
內(nèi)侍將食盒奉上,白玉碗里的羹湯泛著溫潤光澤。華陽夫人想親手喂她,卻被妘姮輕輕避開——她自己捧著碗,小口慢飲,動作優(yōu)雅得不像孩童。
嬴政看著這幕,眼底掠過絲暖意:后宮妃嬪多是為家族爭寵,唯有華陽夫人待阿姮真心,時常給她送些衣物吃食。
晨光漸盛,霧靄散盡。
妘姮放下玉碗,看著嬴政起身準備離去的背影,忽然輕聲道:“父親,昨日我去掖庭,見宮奴穿的麻衣都破了洞,冬日快到了……”
嬴政腳步一頓,回頭看她。女孩仰著頭,眼里滿是認真:“能不能讓少府多織些布,給他們做件厚衣?”
他沉默片刻,點頭:“準了。”說罷,便帶著趙高離去。
妘姮坐在石階上,看著嬴政的身影消失在宮墻盡頭,指尖慢慢攥緊了裙擺。
她知道秦朝二世而亡的結(jié)局,知道嬴政晚年求仙誤國,知道趙高李斯篡改遺詔,知道她的兄長姐姐們會死于非命。
她本想當個旁觀者,安穩(wěn)度過此生,可當嬴政給她批奏折的權(quán)力,當華陽夫人給她縫補衣裳,當蒙恬認真聽她講農(nóng)策,這些人便已納入她的“范圍”。
風吹過垂柳,金斑在她臉上晃動搖曳。妘姮垂下眼,掩去眸中的堅定——她要試試,用自己的方式,讓這煌煌大秦,走得慢些,穩(wěn)些,別讓后世史書上,只留下“苛政猛于虎”的嘆息。
當晚,嬴政在御書房批改奏折時,忽然想起妘姮的話,提筆在竹簡上補了一行:“令少府督造棉衣萬件,賜掖庭宮奴及邊地戍卒?!睜T火跳動,映著他嘴角的笑意,連案頭那卷《呂氏春秋》,似乎都添了幾分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