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4章 溫潤弧度
蘇瑤從梯子上下來時,看見他們正往藥簍里裝東西。張思貞把防潮的油紙包得方方正正,林小婉則在清點銀針,每一根都用軟布擦得發(fā)亮。晨光在他們身上流動,像鍍了層金,讓她忽然覺得,這藥廬里的時光,終究是要流轉(zhuǎn)下去的。
竹簾再次被風吹起,這一次,蘇瑤沒有去扶。她望著兩個孩子忙碌的身影,忽然想起師兄臨終前說的話:“瑤兒,醫(yī)者之路,從來不是一個人走的?!?風里帶著艾草的清香,混著少年人身上的皂角味,讓她覺得眼眶發(fā)熱,卻笑著眨了眨眼。
原來有些牽掛,不必說出口;有些傳承,早已融在日復一日的煎藥、曬藥、識藥里,像這藥廬里的晨光,舊的去了,新的又來,總也不會斷。
蘇瑤將茶碗往桌上一放,瓷碗與木桌相撞發(fā)出輕響。她原是想斥責他們不知瘟疫兇險,那些染了病的村民渾身發(fā)疹,咳出來的痰帶著血絲,稍有不慎便會被傳染。可話到嘴邊,卻瞥見張思貞腰間掛著的銅藥鈴 —— 那是她去年親手鑄的,鈴舌里嵌著防瘴氣的雄黃,此刻正隨著少年的呼吸輕輕晃動。
“西廂房第三只木箱里,有兩件新做的蓑衣?!?蘇瑤起身時帶起一陣藥香,她的裙角掃過墻角堆著的陳皮,那些曬得蜷曲的果皮簌簌落了幾片?!八钾懹浀冒蚜蚧欠郯M錦囊,林小婉多帶些艾草絨,夜里宿在破廟時,燒著能驅(qū)蟲。”
她的聲音不自覺放軟,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。當年師父也是這樣,明明眼圈紅得像浸了血的蘇木,卻偏要板著臉清點她的行囊。直到她走出三里地,還聽見身后傳來銅鈴叮當 —— 師父竟悄悄跟了一路,直到看見她平安過了瘴氣林才轉(zhuǎn)身。
張思貞的喉結(jié)用力滾了滾,他忽然想起上月暴雨夜,撞見師父在丹房煎藥。那時窗外的雨砸得瓦檐噼啪響,師父握著藥杵的手浸在藥汁里,指縫間全是裂開的血口子,卻仍不肯歇。林小婉的眼眶早紅了,她望著師父鬢角新添的白發(fā),忽然明白那些被她抱怨過的嚴厲 —— 教他們辨識毒草時,非要讓他們蒙眼聞味;練針灸時,先在自己手臂上扎滿細針示范。
“師父的脈息比去年虛了?!?林小婉湊到張思貞耳邊低語,聲音輕得像風拂柳。昨夜她起夜時,看見丹房的燈亮到寅時,窗紙上師父的影子佝僂著,像株被霜打過的蘆葦。張思貞攥緊了手里的藥鋤,那是師父用三十年的棗木為他們削的,柄上還留著被掌心磨出的溫潤弧度。
蘇瑤正往他們的藥簍里塞著油紙包,陳皮、茯苓、當歸…… 每樣都用紅繩捆得整整齊齊。她忽然停下手,指尖觸到個硬紙包,里面是去年冬天曬的干姜。那年林小婉染了風寒,咳得整晚睡不著,她便是用這干姜煮了紅糖茶,守在床邊喂了三夜才好轉(zhuǎn)。
“這包九制黃精你們帶著?!?蘇瑤把紙包塞進林小婉懷里,那溫熱的觸感讓少女想起無數(shù)個冬夜,師父把暖爐塞進她被子里的溫度?!懊咳粘科鸾廊#苎a氣?!?br />
張思貞忽然 “噗通” 跪下,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。“師父,弟子定會護好師妹,絕不讓您擔心?!?他背上的藥簍里,還躺著上周為師父采的野蜂蜜,本想等師父生辰時釀蜜酒,如今看來,只能等回來再補上了。
林小婉也跟著跪下,她膝頭的青布裙沾著今早新摘的蒼術碎屑。“師父放心,我們每日都會用蒼術熏衣,絕不讓瘴氣沾身?!?她忽然想起昨日整理藥書時,發(fā)現(xiàn)師父在《瘟疫論》的扉頁上寫著:“醫(yī)者仁心,非獨善其身,更要兼濟天下”,字跡力透紙背,邊角卻被摩挲得發(fā)毛。
蘇瑤轉(zhuǎn)身去翻木箱時,袖口掃過藥架,一串曬干的佛手柑輕輕晃動。那是三年前兩個孩子剛來時掛的,如今已從金黃變成深褐,卻仍散發(fā)著清苦的香氣。她取下蓑衣的手頓了頓,那針腳細密得很,是她去年冬日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縫的,針腳里還嵌著沒褪盡的藥香。
“這蓑衣里絮了艾草,” 蘇瑤把蓑衣搭在他們肩上,指尖觸到少年們單薄的肩骨,忽然想起他們剛來時,林小婉還不到她胸口高,張思貞說話總愛臉紅?!耙估锢洌茯?qū)寒?!?br />
晨光已漫過門檻,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張思貞背起藥簍時,銅鈴叮當作響,林小婉忽然指著墻角的銅盆,那里泡著今早剛采的金銀花。“師父記得每日用金銀花煮水洗臉,能清火氣?!?br />
蘇瑤望著他們往山下走的背影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張思貞的步伐已沉穩(wěn)如松,林小婉的裙擺掃過石階時,再不會像從前那樣被絆倒。山風卷著松濤掠過藥廬,她聽見林小婉清脆的聲音傳來:“師父我們每月初三會托貨郎帶信回來!”
檐角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響,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清晨,她也是這樣背著藥簍下山,身后傳來師父的聲音:“瑤兒,記得看云識天氣!”
蘇瑤抬手按了按發(fā)酸的眼眶,掌心還留著姜棗茶的余溫。她轉(zhuǎn)身回屋時,瞥見窗臺上曬著的紫蘇,那是今早孩子們趁她沒醒時采的,葉片上還帶著露水。藥廬里靜悄悄的,只有藥香在晨光里慢慢流淌,像段沒說盡的牽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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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,她聽見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剛要轉(zhuǎn)身,就見張思貞跑回來,把個油紙包往她手里塞:“差點忘了,這是師妹采的野山參,您燉雞湯補身子?!?少年的臉頰被風吹得通紅,眼里卻亮得像落了星子。
林小婉也跟著跑回來,把鬢邊新摘的野薔薇別在門楣上:“師父說過,薔薇能安神?!?她的指尖還沾著泥土,卻把花瓣擺得整整齊齊。
看著他們再次跑遠的背影,蘇瑤忽然笑了。檐角的銅鈴還在響,山風里帶著薄荷的清香,她低頭打開紙包,那支野山參須根完整,定是孩子們趴在山石上挖了許久。晨光穿過窗欞落在參須上,閃著細碎的光,像極了少年眼里的星辰。
她轉(zhuǎn)身去丹房煎藥,藥碾子轉(zhuǎn)動的聲音里,混著遠處傳來的銅鈴叮當。這一次,蘇瑤沒有再回頭,只是把藥爐的火撥得更旺了些。她知道,有些路,總要讓他們自己走;有些風雨,該讓他們學著擋了。
張思貞垂在身側(cè)的手猛地攥緊,指節(jié)泛出青白。他想起上月林小婉為了采一株雪蓮花摔在青石上,至今手肘還有塊青紫的瘀傷。那時師父也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 “你們身子骨嫩”,可誰都瞧見她深夜獨自坐在藥爐前,對著醫(yī)書熬紅了雙眼。
“師父!” 他膝頭一彎竟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