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3章 清晰可見
晨光穿過藥廬雕花木窗的剎那,正落在張思貞綰著藥草繩的指尖。那束光里浮動著細(xì)小的塵埃,像極了三年前蘇瑤第一次帶他們進(jìn)山識藥時,從云隙漏下的碎金。林小婉鬢邊別著的薄荷枝被光影染成半透明,葉片上的絨毛清晰可見,她攥著竹藥簍的指節(jié)因用力泛白,卻仍挺直著脊背,像株倔強(qiáng)的青竹。
蘇瑤望著這雙年輕的眼睛,喉間忽然涌上一股澀意。方才這兩個孩子跪在青石板上請命時,林小婉的聲音還帶著未脫的稚氣,卻字字?jǐn)S地有聲:“師父,山下瘟疫橫行,我們已將《百草經(jīng)》背得滾瓜爛熟,該去歷練了?!?張思貞雖沉默著,叩在地上的額頭卻滲出血珠,那股執(zhí)拗勁兒,與當(dāng)年的自己如出一轍。
張思貞的額頭撞在青石板上時,發(fā)出悶重的聲響。第三下叩下去時,林小婉忽然抽了抽鼻子 —— 她看見石縫里滲出的血珠正慢慢暈開,像極了去年在山澗邊見過的朱砂梅。少年卻渾然不覺,脊背挺得筆直,發(fā)間別著的藥草枝簌簌發(fā)抖,那股子非要撞南墻的執(zhí)拗,讓蘇瑤的指尖猛地攥緊了茶碗。
青瓷碗沿的冰裂紋路硌著掌心,倒比三年前師父用戒尺打在她手心時更疼。那年她跪在雪地里,膝蓋陷進(jìn)半尺深的積雪,寒意順著棉褲往上爬,卻抵不過心里的火燒火燎。李家莊傳來的消息像淬了毒的針,扎得她坐立難安 —— 七個村民死時七竅流血,嘴角凝著黑紫色的沫子,分明是斷腸草中毒的征兆。
“師父的手當(dāng)時抖得厲害。” 蘇瑤望著茶碗里沉浮的紅棗,恍惚看見師父那雙常年握藥杵的手。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?yàn)槌D杲菟幹褐嗪?,虎口處滿是老繭,可那天往她懷里塞暖爐時,指尖的顫抖卻藏不住。暖爐里的炭火明明燒得正旺,她卻覺得師父的掌心比冰碴子還涼。
“瑤兒可知,斷腸草的根與金銀花相似,就連三十年的老藥農(nóng)都有看走眼的時候?!?師父的聲音裹著雪粒子砸過來,落在她耳尖上。丹房里的地龍燒得正旺,墻上掛著的《百草圖譜》被熏得發(fā)黃,師父指著其中一頁,墨跡被淚水暈開了一小團(tuán),“你看這葉脈,斷腸草是對生,金銀花是互生,可沾了露水時……”
“弟子分得清!” 她當(dāng)時的聲音定是劈了叉的,像被風(fēng)扯斷的琴弦。腰間的銅藥鈴被動作帶得叮當(dāng)響,驚飛了窗臺上棲著的雪雀。她只顧著把剛背會的藥訣往外倒,卻沒看見師父轉(zhuǎn)身添炭時,袖口掃落了案上的藥碾子,黑褐色的藥末撒了一地,像攤開的愁緒。
直到第三日清晨,她背著藥簍踏雪而行,才在山坳里看見那串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。那些腳印從藥王谷一直延伸到瘴氣林邊緣,最深的地方陷進(jìn)雪地里半尺,邊緣結(jié)著冰碴子 —— 定是師父夜里不放心,竟跟了她一路。雪地里還散落著幾粒碎銀,想來是師父怕她餓著,特意在山外的雜貨鋪買了干糧,卻終究沒敢追上來。
張思貞的額頭又磕了一下,血珠順著鼻梁往下滾,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紅點(diǎn)。蘇瑤忽然想起自己當(dāng)年是怎么耍賴的 —— 把師父剛曬好的地黃全倒在地上,非要他點(diǎn)頭才肯撿。那時的陽光也像今天這樣暖,照得地黃泛著蜜糖似的光澤,師父嘆著氣蹲下來,指尖被根莖的汁水染得發(fā)黃,卻一句重話都沒說。
“罷了?!?蘇瑤把茶碗往桌上一放,水汽騰得更高了。她看見林小婉偷偷拽了拽張思貞的衣角,那小動作和當(dāng)年的自己如出一轍 —— 每次闖了禍,都要拉著師兄當(dāng)擋箭牌。只是此刻兩個孩子眼里的光,比她當(dāng)年更亮些,像兩簇躍動的火苗,能把這山間的寒霧都燒散。
“東廂房的木箱里,有我去年浸的藥酒?!?蘇瑤起身時,裙角掃過藥架,一串曬干的佛手柑輕輕晃動?!八钾懩阈宰蛹?,遇事先喝口壓驚。林小婉記得把銀針用烈酒泡透,辨不出的藥材,寧可不用也別冒險?!?br />
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,像怕驚擾了什么。那年她回來時,師父正坐在門檻上擇藥。看見她空蕩蕩的左手,老人家手里的藥簍 “哐當(dāng)” 掉在地上,里面的何首烏滾了一地。她笑著晃了晃纏滿繃帶的手腕:“師父你看,弟子把解藥帶回來了?!?卻沒看見師父轉(zhuǎn)身時,袖口沾著的藥渣里混著幾縷白發(fā)。
張思貞忽然抬頭,血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掉,卻笑得燦爛:“師父放心,我們定不負(fù)所托?!?陽光恰好落在他胸口的藥囊上,那里面裝著蘇瑤前幾日特意為他們煉的清心丹,用的是藥王谷最珍貴的雪蓮子。
蘇瑤別過臉去整理藥柜,指尖觸到個冰涼的銅盒。打開來,里面躺著三枚發(fā)黑的護(hù)心丸,正是當(dāng)年師父硬塞給她的。后來她才知道,那十年份的老山參,是師父準(zhǔn)備用來續(xù)命的。藥盒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紙條,上面是師父的字跡:“醫(yī)者,先醫(yī)己心,再醫(yī)人身。”
蘇瑤回過神時,見張思貞正微仰著頭看她,額角的血珠已凝成暗紅的痂,像枚落在青瓷上的朱砂印。晨光順著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淌,在下巴尖聚成小小的光斑,倒讓那道未愈的傷口添了幾分少年人的倔強(qiáng)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(diǎn)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后面精彩內(nèi)容!
林小婉的薄荷枝不知滾落到了哪里,露出的額頭上,淺疤在光影里若隱若現(xiàn)。蘇瑤忽然想起去年深秋,這孩子為了采懸崖上的靈芝,被荊棘劃破了額頭,血珠子滴在她手背上,燙得人心驚。當(dāng)時林小婉咬著唇說不疼,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,攥著她衣袖的力道,幾乎要把棉布絞出破洞。
“地上涼,起來吧?!?蘇瑤伸手去扶他們,指尖剛觸到林小婉的胳膊,就被少女下意識地避開。這孩子總是這樣,受了傷也不肯讓人碰,像只受驚的小獸,偏要自己舔舐傷口。就像當(dāng)年的自己,明明被毒蛇咬得手臂腫脹,卻非要笑著對師父說 “不過是些皮外傷”。
張思貞起身時踉蹌了一下,膝蓋在青石板上跪得太久,早已麻木。他下意識地扶住林小婉的肩膀,這才穩(wěn)住身形。蘇瑤望著他們交握的手,忽然想起自己的師兄。那年他們一同下山行醫(yī),師兄總是這樣護(hù)著她,遇到難纏的病患,便把她擋在身后;夜里宿在破廟,就把唯一的棉絮讓給她蓋。后來師兄為了救她,誤服了摻著曼陀羅的藥湯,再也沒能醒來。
竹簾被風(fēng)掀起的瞬間,帶進(jìn)一股潮濕的泥土氣。蘇瑤瞥見院角的曬藥架,上周曬的地黃被風(fēng)吹得翻卷起來,露出內(nèi)里蜜色的肌理。那是張思貞昨日特意搬到廊下的,說怕夜里下露打濕了藥性。這孩子看似粗疏,心卻細(xì)得像篩藥粉的羅網(wǎng)。
“油布在西廂房的梁上掛著,” 蘇瑤轉(zhuǎn)身往內(nèi)屋走,聲音被風(fēng)撕成碎片,“你們夠不著,我去取?!?木樓梯在腳下發(fā)出吱呀的聲響,像極了多年前那個雪夜,師父踩著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