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0章 山神廟(二)
她定了定神,緊了緊肩上的背帶,朝著山神廟的方向走去。背帶勒在肩頭的地方有些發(fā)紅,磨出了細密的繭子,可這點疼在她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 —— 比這更疼的,是去年在懸崖邊為了采一株七葉一枝花,被碎石劃破小腿的傷口,當時血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滾,她咬著牙硬是把藥采了回來,救了高燒不退的三娃子。
腳下的路漸漸平坦了些,先前被露水打濕的草鞋已經半干,草繩編織的鞋底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,踩在鋪滿松針的小徑上,發(fā)出簌簌的輕響,像是有無數(shù)只小蟲在草葉間低語。松針底下藏著熟透的山莓,紅得發(fā)紫的果子裹著薄薄的糖霜,蘇瑤彎腰摘了一顆丟進嘴里,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,帶著山野獨有的清冽,讓她腳步都輕快了幾分。
路邊的野花不知何時開得熱鬧起來,紫色的馬蘭花挺著細弱的莖稈,像是一群穿著紫衣的小丫頭踮著腳尖張望,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,陽光一照,像是綴了滿捧的碎鉆,晃得人眼睛發(fā)亮;黃色的蒲公英撐起圓圓的絨球,絨毛蓬松得像奶奶冬天戴的絨帽,風一吹就晃悠悠地打著旋兒,有的落在她的發(fā)間,有的粘在藥簍上,仿佛隨時要帶著整個春天飛向遠方;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碎花,藍的像天邊的星子,粉的像姑娘臉頰的紅暈,白的像剛落的雪,星星點點地撒在草叢里,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繡花籃,將那些細碎的絲線都抖落在了這山野間。
藥簍里的紅布條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,那布條是用娘的嫁衣改的,原本是大紅色的錦緞,洗了無數(shù)次后褪成了淺粉,邊角也磨出了毛邊,卻被她用細密的針腳鎖了邊,依舊結實得很。布條偶爾掃過路邊的花枝,帶起一陣細微的花香,那香氣里混著野薔薇的甜、薄荷的涼,還有泥土被太陽曬過的暖,不似城里胭脂鋪的馥郁,帶著點泥土的腥氣,卻清清爽爽地鉆進鼻腔,讓她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不少。
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爹進山,也是這樣的清晨。爹總愛穿那件靛藍的粗布褂子,肩上搭著磨得發(fā)亮的藥鋤,走在前面開路,腳步邁得又大又穩(wěn),踩斷枯枝的聲音在山谷里能傳老遠。他會摘下一朵最大的馬蘭花別在她的發(fā)間,粗糙的手指蹭過她的臉頰,帶著草藥的清香,說:“閨女就該像這花一樣,看著柔弱,骨子里卻有股韌勁,在哪兒都能扎根開花?!?br />
那時她總愛追著蝴蝶跑,跑遠了就聽見爹在后面喊:“慢些跑,山里的路滑!” 聲音穿過樹林,驚起幾只山雀,撲棱棱地飛進云層里。有一次她被毒蛇攔住去路,嚇得腿都軟了,爹幾步沖過來,揮起藥鋤就把蛇挑到了崖下,然后蹲下來摟著她發(fā)抖的肩膀,從懷里掏出個糖塊塞進她嘴里,說:“別怕,有爹在呢。以后見了蛇別慌,它比你還怕人?!?br />
想到這兒,蘇瑤抬手摸了摸發(fā)間,仿佛還能感受到馬蘭花的微涼和爹手掌的溫度。她低頭看了看藥簍里的藥材,天麻的紋路清晰,黃芩的斷面泛著黃,都是上好的成色。這些藥材能換來的銅錢,除了給弟弟交學費,還能給王奶奶買塊新的裹腳布,給二柱娘抓副治咳嗽的藥 —— 山里的日子就像這蜿蜒的山路,雖有坎坷,可想著那些等著她的人,心里就暖烘烘的,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。
風穿過樹林,帶來遠處溪流的叮咚聲,像是誰在彈著不成調的曲子。蘇瑤順著聲音望去,溪澗邊的石頭上蹲著幾只白鷺,見她走來,撲棱著翅膀飛進了對岸的竹林,白色的身影在翠綠的竹葉間一閃,就不見了蹤影。她加快了腳步,山神廟就在前面的山坳里,她得趕在日頭毒辣起來前,把藥材攤開晾一晾,不然悶在藥簍里該壞了藥性。
路邊的酸棗樹掛著青黃的果子,枝條上的尖刺刮破了她的褲腿,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棉絮。蘇瑤毫不在意地撥開樹枝,心里盤算著下午回去要先去李大叔家,他家的牛前幾天誤吃了毒草,得趕緊把剛采的解百毒草送去;然后再去村東頭的藥鋪,問問掌柜的天麻收多少錢一斤,要是價錢合適,就把大半都賣了,留幾株品相最好的給李奶奶泡酒。
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,在她身上織出斑駁的光影,像是披著一件綴滿金片的衣裳。藥簍里的藥材隨著她的腳步輕輕碰撞,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混著風聲、鳥鳴、溪流聲,像是一首屬于山野的歌謠,在這清晨的山谷里悠悠回蕩。蘇瑤的腳步愈發(fā)輕快,鼻尖縈繞的除了草木清香,似乎還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,那是山神廟獨有的味道,混雜著時光的沉淀與人心的寄托。
越靠近山神廟,空氣中越彌漫著一股陳舊的味道,像是混合了灰塵、朽木和香燭燃燒后的氣息,鉆進肺里帶著點嗆人,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定。就像小時候在奶奶的老屋里,聞到那些舊家具和陳年艾草的味道,明明帶著歲月的滄桑,卻總能讓人放下心防。廟墻早已斑駁不堪,原本該是青灰色的磚石被風雨侵蝕得露出了內里的黃土,像是老人臉上暴起的青筋,訴說著經年的風霜。墻面上爬滿了深綠色的藤蔓,葉片在風里沙沙作響,像是無數(shù)只小手在輕輕拍打,又像是在低聲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—— 或許是某年某月,有個迷路的樵夫在此避過暴雨;或許是哪朝哪代,有群采藥人在此分食過干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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磚石縫隙里鉆出了許多雜草,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在風里搖來晃去,像是在向她招手,又像是在守護著這方小小的天地。還有些不知名的藤蔓順著墻縫往上攀,有的甚至長到了半人高,將廟門遮去了大半,只留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窄縫,仿佛是山神爺特意為趕路人留的入口。蘇瑤停下腳步,抬手撥開擋在眼前的藤蔓,指尖觸到葉片上的絨毛,帶著清晨的微涼。她記得小時候跟著爹來這兒,廟門還沒被雜草侵占,朱紅色的門板雖已褪色,卻還能看出當年的鮮亮,門環(huán)上的銅綠在陽光下閃著幽光。那時爹總讓她先邁左腳進廟,說這樣能討山神爺?shù)南?,她便乖乖地踩著爹的腳印,一步一步挪進去,生怕驚擾了神靈。
她彎下腰,從那道窄縫里擠了進去。剛站穩(wěn)腳跟,就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神 —— 廟院里的荒草比記憶中又高了些,幾乎沒過了膝蓋,幾只螞蚱從草叢里蹦出來,撞到她的褲腿上又慌忙跳開。院子中央的香爐早已沒了形狀,只剩下半塊殘破的青石,上面還留著些許香灰的痕跡,想來偶爾還有過路人會在此焚香祈愿。正對著院門的大殿屋檐下,掛著幾串風干的野果,應該是哪個進山的孩子留下的,或許是想獻給山神爺,又或許只是隨手掛在了那里,如今卻成了這荒廟里難得的點綴。
蘇瑤朝著大殿走去,腳下的雜草發(fā)出 “窸窸窣窣” 的聲響,驚得梁上的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,撞在布滿蛛網的窗欞上,落下幾片細小的羽毛。殿門虛掩著,只剩下一扇門板還在勉強支撐,另一扇早已不知去向,門框上的春聯(lián)早已被風雨沖刷得只剩模糊的紅紙影子,依稀能辨認出 “平安” 二字的輪廓。她輕輕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,“吱呀” 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廟里格外清晰,像是沉睡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