櫟陽鐵火

  一、西來的匠師

  櫟陽城西的鐵匠鋪總飄著兩股煙。一股是老秦人的柴煙，混著渭水的濕氣，在黥面漢子的汗味里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；另一股是鐵器淬火時冒的青煙，帶著股子生鐵的腥氣，直往人骨頭縫里鉆。老匠人黑九爺掄著八斤重的鐵錘，砸在燒紅的鐵坯上，火星濺在他油亮的羊皮襖上，燙出一個個黑窟窿。

  “師父，您歇會兒。”徒弟狗剩遞過粗陶碗，碗沿結(jié)著層白堿。黑九爺灌了口涼水，喉結(jié)滾動的聲響比風(fēng)箱還粗。他瞅著案上歪歪扭扭的鐵犁，犁尖歪得像條被踩過的蛇，“這破玩意兒，翻地時能把石頭硌飛，去年李家莊的老三就被這犁豁了腿。”

  正說著，街口傳來馬蹄聲。三個穿著魏式窄袖短打的漢子被兵卒引著走過，為首的那人腰間掛著柄銅劍，劍鞘上鏨著“梁”字。狗剩扒著門框直瞅：“師父，那不是前兒個左庶長府上來的魏人嗎？聽說要在城外開新鐵坊。”

  黑九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：“魏人？當(dāng)年河西之戰(zhàn)，就是他們的鐵劍把咱老秦人的戈劈成了兩截。”他掄起錘子猛砸，鐵坯在砧上發(fā)出沉悶的哀鳴，“咱秦人的鐵，就該用秦人的法子煉?！?br />
  這話傳到左庶長府時，衛(wèi)鞅正對著沙盤推演農(nóng)具樣式。景監(jiān)捧著新鑄的秦劍進(jìn)來，劍刃在燭火下泛著青白的光，卻在觸及沙盤邊緣時崩了個小口。“左庶長，您看這……”

  衛(wèi)鞅捏起那枚卷曲的鐵屑，指腹被硌得生疼：“秦地鐵礦藏在陳倉、頻陽，比魏國的安邑鐵礦還豐饒，可鑄出的器物總比魏人差三成。去年河西之戰(zhàn)，秦軍的戈矛碰到魏武卒的鐵甲，斷的總是咱們的。”他推開窗，望著城外新建的鐵坊，“我給魏王送了三車秦川的好玉，才換來這七位匠師。他們的法子，得讓全秦的鐵匠都學(xué)會?！?br />
  二、水火相濟(jì)

  新鐵坊立在櫟陽城南的河灘上，七座高爐比黑九爺?shù)蔫F匠鋪高出半截，爐口鑲著從魏國運來的耐火陶磚。為首的魏人匠師姓梁，據(jù)說祖上曾為魏文侯鑄過劍。開爐那天，梁匠師讓人把木炭燒成白灰，又往鐵礦里摻了些青灰色的石頭。

  “這是啥？”黑九爺混在圍觀的鐵匠里，見梁匠師用青銅勺舀起爐底的渣滓，那渣滓在冷水里凝成玻璃似的硬塊，忍不住發(fā)問。

  梁匠師瞥了他一眼，操著生硬的秦語：“這是石膽，能把鐵里的雜銹逼出來。你們秦人光知道硬燒，鐵水像塊爛泥，咋能成好鋼？”

  黑九爺臉漲得通紅。他打鐵五十年，祖上傳下的法子就是猛燒猛砸，哪見過往鐵礦里摻石頭的？可當(dāng)?shù)谝粻t鐵水澆出來時，他眼都直了——那鐵水泛著亮銀色，倒進(jìn)泥范里時竟發(fā)出嘶嘶的輕響，不像往常那樣咕嘟冒泡。

  三日后，新鐵坊出了第一把犁。梁匠師讓人把犁尖架在青石上，黑九爺掄起錘子砸了三下，犁尖只微微發(fā)顫，連個豁口都沒出。他再看自己鋪子里的舊犁，同樣的力道下去，早斷成兩截了。

  “這鐵……咋就這么硬？”黑九爺摸著涼下來的犁尖，指腹能感覺到細(xì)密的紋路，不像老法子鑄的鐵那樣坑坑洼洼。

  梁匠師蹲下來，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爐子：“你們燒火用的是濕柴，煙大焰軟；我們用的是干透的棗木炭，火硬得能熔金?；鸷虻搅耍F水里的氣全跑了，自然結(jié)實?！彼钢鵂t邊的風(fēng)箱，“還有這皮囊風(fēng)箱，比你們的腳踏風(fēng)箱鼓風(fēng)足三倍，火能竄到三尺高。”

  黑九爺沒說話，默默數(shù)著梁匠師往爐里添炭的次數(shù)。他發(fā)現(xiàn)魏人添炭時總等爐火轉(zhuǎn)青，不像秦人那樣一有空就往爐里塞柴。收工時，他看見狗剩偷偷撿了塊魏人扔掉的鐵渣，揣在懷里。

  三、新舊之爭

  消息傳回老鐵匠鋪，幾個老匠人吵翻了天。瘸腿的王鐵匠啐道：“魏人那是妖法！咱老秦人的鐵，是靠錘子砸出來的，不是靠石頭堆出來的！”他亮出胳膊上的傷疤，“當(dāng)年我爹給獻(xiàn)公鑄劍，一錘一錘砸了七七四十九天，那劍能劈斷銅錢！”

  黑九爺沒接話。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，想起去年秋收，鄰居家的婆娘因為犁頭斷了，在地里哭了整整一上午。他摸出狗剩撿的鐵渣，在油燈下看了又看，那渣子脆得一掰就斷，倒比自家鐵鋪里的鐵錠干凈。

  第二天一早，黑九爺揣了兩斤新磨的粟米，蹲在新鐵坊外的槐樹下。梁匠師出來倒渣時，他把米袋子遞過去：“俺想學(xué)制犁?！?br />
  梁匠師愣了愣，接過米袋子掂了掂：“你那徒弟，前天偷了我半袋石膽?！?br />
  黑九爺臉一熱，從懷里掏出個布包，里面是塊磨得發(fā)亮的銅佩——那是他爹當(dāng)年從戰(zhàn)場上撿的魏人戰(zhàn)利品?！鞍迟r?！?br />
  梁匠師掂了掂銅佩，忽然笑了：“秦人的性子，倒像這生鐵，直來直去。想學(xué)可以，得按我的規(guī)矩來：先學(xué)看火色，再學(xué)制范，最后才掄錘子。”

  黑九爺跟著梁匠師學(xué)了三個月。他才知道，原來鑄犁要先把泥范燒得像磚一樣硬，鐵水倒進(jìn)時才不會炸；原來淬火的水要曬三日，去了寒氣，鐵才不容易裂。最讓他驚奇的是，梁匠師能把五斤鐵拉成三丈長的鐵條，擰成麻花再敲直，鐵性竟絲毫不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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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這叫百煉鋼。”梁匠師擦著汗，“鐵要像人一樣，經(jīng)得住敲打?！?br />
  四、鐵犁與劍

  秋收前，新鐵坊造出了三百張鐵犁。左庶長衛(wèi)鞅親自帶人來驗看，讓人把犁架在木牛上，在城外的荒地里試耕。黑九爺扶著犁把，只覺得犁尖入土?xí)r像切豆腐，往日要三個壯漢才拽得動的犁，如今一個人牽著木牛就能走。

  “好犁！”圍觀的農(nóng)夫們爆發(fā)出喝彩。去年種十畝地要忙一個月，今年有這新犁，怕是半個月就夠了。

  衛(wèi)鞅卻沒笑，他指著鐵坊另一頭：“兵器如何？”

  梁匠師讓人抬出十把劍，劍身泛著青黑色的光。衛(wèi)鞅拔出其中一把，隨手劈向旁邊的木樁，木樁應(yīng)聲斷成兩截，劍刃卻沒卷。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河西戰(zhàn)場，獻(xiàn)公的劍被魏兵的戈磕出個大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