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4集:三見孝公
三見秦公
櫟陽宮的偏殿總飄著一股草藥味。不是名貴的當歸枸杞,是最便宜的蒼術與艾葉,混著陳年的藥渣氣息,在梁柱間纏了十年。秦孝公攥著河西之戰(zhàn)的殘報站在窗前,臘月的風卷著碎雪撲在窗欞上,竹篾編織的窗格發(fā)出咯吱聲響,像極了當年魏軍甲葉在洛水岸邊的脆響。
案頭的青銅燈盞忽明忽暗,豆大的火苗舔著燈芯,將他鬢角新添的白發(fā)映在竹簡上——那上面"河西盡失"四個字,被他指甲掐出了三道淺痕,墨汁順著裂痕暈開,像未干的血。
"君上,景監(jiān)在外求見。"內侍的聲音帶著顫音,他袖口還沾著早上熬藥時濺的藥汁,在深青色的綢緞上洇出淺褐的斑。
孝公轉過身時,羊皮袍下擺掃過炭盆,驚起一陣火星。袍角沾著的雪粒正在融化,順著粗糙的羊毛往下滴,在青磚上積成小小的水洼。"讓他進來。"他的聲音里裹著寒氣,像是剛從渭水冰面撈上來的石頭。
景監(jiān)是個黥面的中年人,左額上的刺青在燈火下泛著青黑。那是早年在軍中受的刑,如今倒成了內侍監(jiān)里獨一份的標記。他捧著個錦盒躬身進來,靴底的泥點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斑:"君上,魏國來的衛(wèi)鞅先生托臣獻一物。"錦盒是尋常的桑木所制,邊角已經磨得發(fā)亮,看得出被人摩挲過無數次。
錦盒打開時,孝公眼尾的肌肉跳了跳。里面沒有玉璧沒有青銅,是卷磨得發(fā)亮的竹簡,竹片邊緣光滑如鏡,顯然被人翻看過千百遍。封皮上"法經"兩個字筆鋒如刀,墨跡深黑,像是用烙鐵燙上去的。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洛水邊,獻公捂著臏骨罵:"魏人狼子野心!"那時的血染紅了半條河,和此刻窗外殘雪反射的天光一樣,紅得刺眼。
"傳他明日卯時覲見。"孝公將竹簡推回盒中,指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。指腹觸到竹片上細密的紋路,忽然想起幼時父親教他辨認竹簡年份的樣子——那時秦國還未丟河西,宮墻外的渭水岸邊,總有孩童在放紙鳶。
二
衛(wèi)鞅進偏殿時,正撞見孝公對著一幅舊地圖發(fā)怔。那地圖用陳舊的羊皮制成,邊角都卷了毛邊,陰晉古城的位置用朱砂描了又描,層層疊疊的痕跡像結痂的瘡。他解下背上的包袱,露出里面的《法經》抄本,牛皮封面被汗水浸得發(fā)暗,四角磨出了毛邊。
"先生遠來辛苦。"孝公抬手示意他坐,案上的陶碗里飄著草藥香,褐色的藥汁表面結著層薄膜,"聽說先生在稷下學宮鉆研過帝道?"他指尖劃過陶碗邊緣,那里還留著昨日喝剩的酒漬。
衛(wèi)鞅將抄本推過去,指尖劃過"帝典"篇:"帝道者,堯舜禹之術也。昔者堯有天下,不私其子,禪于舜;舜耕歷山,漁雷澤,布衣而王。君上若行此道,與民生息,輕徭薄賦,三十年后..."
"三十年后?"孝公忽然笑了,笑聲撞在殿柱上碎成渣,"先生可知,河西的魏人每年都在陰晉增兵?去年是三千,今年是五千。三十年后,秦地怕早成了魏人的獵場。"他抓起案上的青銅爵,將殘酒一飲而盡,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,在下巴上凝成細小的水珠。
衛(wèi)鞅抬頭時,正看見孝公眼角的紅血絲。這雙眼睛昨夜定是沒合過,眼下的青黑像被煙熏過的布。他剛要再說"帝道雖緩,卻可長治久安",卻見孝公的頭慢慢垂下去,青銅爵里剩下的酒晃了晃,濺在地圖上,像一滴遲來的淚。那滴酒落在"渭水"二字旁邊,慢慢暈開,把"水"字的最后一筆泡得發(fā)脹。
內侍想上前叫醒孝公,被衛(wèi)鞅按住了。他的手指觸到內侍冰涼的袖口,忽然想起昨日在五羊皮館聽的閑話——有人說君上為了批閱奏章,已經三日沒合眼,全靠湯藥吊著精神。他輕輕卷起《法經》,竹片碰撞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像春蠶在啃食桑葉。靴底碾過地上的藥渣,蒼術與艾葉的苦澀氣息鉆進鼻腔,苦得鉆心。
走出宮墻時,雪又開始下了。衛(wèi)鞅抬頭望了望櫟陽宮的飛檐,那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,像極了他在魏國相府見過的玉雕。只是這玉雕帶著股藥味,還有種說不出的倔強,像殿里那個強撐著的君主。
三
三日后的朝會余溫未散,偏殿里還飄著甘龍的檀香。那是產自楚國的名貴香料,在秦國只有寥寥數人能用得起。衛(wèi)鞅進來時,正撞見孝公將一卷竹簡扔在地上——那是甘龍剛遞上的《守舊策》,竹簡散開一地,墨跡淋漓的"不變法而治"五個字正對著他的靴尖,像在無聲地嘲諷。
"先生今日要說什么?"孝公的聲音帶著倦意,指節(jié)有節(jié)奏地敲著案面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"若是還說堯舜,便請回吧。寡人沒那么多時間聽空話。"他面前的陶碗里,草藥已經涼透,表面結著層淺淺的膜。
衛(wèi)鞅從包袱里抽出幅新地圖,羊皮面上的渭水用靛青染過,在燈火下泛著幽光,像真的河水在流動。"臣說湯武之道。湯放桀于鳴條,武王伐紂于牧野,非天命,實因民怨。君上若行王道,重禮樂,輕賦稅,使民有恒產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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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輕賦稅?"孝公猛地拍案,陶碗里的藥汁潑了半盞,褐色的液體在案上漫開,浸濕了幾份竹簡。"去年隴西大旱,顆粒無收,國庫空得能跑老鼠!輕賦稅,拿什么養(yǎng)兵?拿什么收河西?"他抓起地圖往衛(wèi)鞅面前一摔,羊皮在地上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,"先生看看這陰晉!魏人在城頭插的不是旗,是咱老秦人的骨頭!"
羊皮地圖在衛(wèi)鞅腳邊展開,陰晉古城的位置被朱砂畫了個圈,像塊未愈的瘡。他忽然想起初到櫟陽時,五羊皮館的掌柜說:"去年冬天,三個孩童凍斃在城墻根,懷里還揣著沒熟的粟米。他們爹娘去求官府賑濟,被當成刁民打了出來。"那時掌柜的聲音發(fā)顫,手里的酒碗晃得厲害。
"迂腐!"孝公甩袖時帶倒了銅爵,酒液在地圖上漫開,把"河西"兩個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