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到字關
這時候的閘板在水下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把多年積夜的水痰吐進暗溝,
我們一行人貼著石壁,聽那“嗯”聲沿著青苔爬遠,爬進一條更黑的喉嚨里——那是北門水閘的肚腹,也是桂陽真正的耳眼,
阿雅把月白絹囊貼在閘板縫,囊角赤豆枝輕輕撓水,撓出三圈細紋,紋里浮起極細的塵,塵是星宿土的夢屑,夢屑里裹著“不必回頭”的胚芽。
芽一碰水,就長成一條透明的小根,軟軟地鉆進閘板榫眼,替我們撬開一道只容呼吸的縫,
然而這道縫里沒有光,只有潮,
潮是那交州連夜送來的,帶著荷葉粥的剩味,也帶著劉備糧船里壓艙的陳豆腥——腥被夜露洗過,只剩一點溫熱的“甘”,
破天把掌心那只“桂”字椰殼遞給我,殼底毛邊卷成的小鉤,此刻鉤住的不是荷葉,而是我自己的指腹;
鉤得極輕,卻鉤出一陣“必須”的麻,
我順勢蹲下,把椰殼塞進閘縫,
殼一貼水,便自己翻身,殼口朝下,吐出三粒赤豆,豆皮裂得剛好,裂成三張極小的唇,唇形一致朝北,齊聲說:“先渡己,再渡人?!?br />
當我我聽見這話,忽然覺得脊背一熱——那不是血涌,是影子在發(fā)芽,
回頭一看,原來彭大波的艾草燈芯不知何時已探進閘縫,綠火未燃,卻先長出一條光線,線頭系在我影子的腰眼,
他突然緩緩低聲道:“別讓城門先我們一步醒來?!?br />
聲音落處,閘板里忽然傳出一聲“咕咚”,同時還留一半含在嘴里漱口。
緊接著,水閘內壁亮起一粒豆大的白,白得發(fā)軟,
只見那白沿著閘壁游走,游成一條虛線,虛線盡頭,浮出一只更小更舊的銅符——正是阿雅塞進稻穗莖節(jié)的那枚無字符。
符上此刻多了一道新裂,裂里嵌一片蓮瓣,瓣心托一粒星宿土,土面浮一?!盎亍弊?,字是蓮花師姐當時用竹簽灰寫的,灰被潮氣潤得發(fā)毛,
銅符輕輕一翻,閘板便跟著翻腕,似乎像老更夫翻身打更,卻打出一聲極輕的“請”,
縫,于是成了門,
門后沒有甕城,只有一條水廊,廊頂壓低,壓成半枚蕉葉的弧,弧上爬滿孢子,孢子熟得剛好,一碰就落,落在我們發(fā)頂,
我們七人排成一列,影子首尾相銜,悄悄探進廊心,
水廊地面不是磚,是糧船吃水線撕下的舊鱗,鱗上烙著“劉”字篆印,印被潮霧泡得發(fā)腫,腫成一張張困眼,卻不敢睜
我非常緊張的靴尖一點,鱗便微陷,陷出一聲“吱”,聲音被孢子接住,孢子再把它揉成一聲哈欠,哈欠飄到廊盡,驚起一只棲在暗櫞上的水鴿。
水鴿沒飛,只是抖翅,抖下一根灰羽,羽根帶一粒赤豆,豆皮裂口,口型正是一個“桂”
羽落處,廊心忽然浮起一口井,井欄是舊船板拼的,板縫滲出極細的荷香,香里夾著粥煙,煙像一條不肯上岸的小蛇,繞井三匝,最后鉆進破天懷里,
破天把雷霆錘一舉,雷霆錘正對井心,字口忽然張開,吐出一縷更白的霧,霧落井里,便自然化成一面水鏡,
鏡里先映出我們的臉,臉被孢子濾過,白得沒有棱角;
再映出北門外的水渠,渠里漂著劉備的糧船,船頭掛一盞小燈,燈罩是半片荷葉,葉背寫“零陵”二字,字被水氣蒸得發(fā)軟,軟得像要隨時脫模。
鏡里忽然伸出一根竹簽,簽頭挑一片蕉葉,葉背焦茶字跡尚濕:“糧船在酉,潮退在卯。”
我很快也就是認出那是蓮花師姐的留筆,卻來不及細想,因鏡里緊接著浮出另一幅畫面——
桂陽北門內,一條更窄的橫街,街側是舊校場,場心立一根斷樁,樁上系一條細繩,
只看到一個孩子,
定睛一看,那孩子約莫十歲,發(fā)髻歪在左耳,
赤著足,腳踝系一串銅鑰匙,鑰匙彼此輕撞,撞出“當啷”一聲,卻撞得極輕,
他下意識抬頭,對我們笑,笑里缺一顆門牙,
我胸口忽然一緊——那不是驚,是認。
那孩子似乎很像我十年前的影子,被蓮花師姐從“不必回頭”里摘下來,種在桂陽;
如今影子長大,來還我一場“回”。
水鏡“?!币宦曀?,碎成三片,一片落井,一片落我掌心,一片落在破天鞋面,各自長成一句極輕的話:
“欲借桂陽,先借自己?!?br />
“欲開糧船,先開舊傘。”
“欲渡零陵,先渡此夜?!?br />
我抬眼,水廊盡頭已亮起一線魚肚,肚色被孢子濾過,白得發(fā)青,
那線慢慢鼓脹,鼓成一扇虛掩的小門,門楣低,低得必須彎腰;
門軸卻高,高得必須踮腳,
彎腰與踮腳之間,夾著一聲極輕的“請進”,聲音是銅鑰匙的,也是那缺牙孩子的,也是我自己的。
我趕忙深吸一口氣,把椰殼扣在井欄,殼底“桂”字正對魚肚白,
隨后,我彎腰,也踮腳,把影子折成兩半,一半留在井邊,一半探進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