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回廊下的五朵影
此時,我蹲在井欄邊,把袖子挽到肘彎,露出一截還沾著晨煙的手臂
井水早被璐璐大姐提上來半桶,水面上浮著一層極薄的膜,膜是榕芽的油,油里晃著五粒赤豆,
蓮花師姐把指尖浸進水里,不攪,只讓水溫順著她指背爬,爬得極慢,慢得能把“別急”兩字寫進我眼皮。
“先洗去一路上的塵圖?!辫磋创蠼阏f道。
聲音雖然很低,卻帶著蒲團上坐出來的那種軟墊味,墊得我膝蓋發(fā)酸,忍不住把額頭抵在井欄的青石上。
石縫里鉆出一根細根,根梢撓我眉心,撓得極輕,
緊接著,我閉起眼,讓水聲先替我開口,
水聲是“沙——”,像小時候夏夏三妹抓一把河沙,從指縫漏下去,漏得極細,卻偏要在沙末留一粒小石,小石滾到我心口,停住,變成“姐妹”兩字。
“蟬妹,頭發(fā)散了。”
此時的蓮花師姐的手從我頸后繞過來,指尖帶著一點月白,白里滲著榕芽的綠,把散下來的那縷發(fā)挑到耳后,動作輕得像給一只草蚱蜢讓路。
發(fā)梢掃過我耳垂,掃出一點癢,癢得我把呼吸縮成一條線,線頭拴在井繩上,井繩“咯吱”一聲,像替我應(yīng)了一句“我在”。
我抬頭,看見井欄對面,璐璐大姐已把竹籃擱在膝上,籃里那五只小陶盞被重新排過序:
——赤豆沙挪到正中,像把“甜”字供起來;
——柳葉簪斜倚盞沿,簪尾還沾著一點晨露,露是琳瑯小妹的,她早上定是拿簪子去挑過窗欞上的霧;
——半片昆侖鏡被翻過來,鏡背朝上,赤豆枝的那片葉正好對準(zhǔn)我,葉脈里的銀線被日頭一照,閃成一條極細的路,路那頭是州府回廊,回廊下有人正把蕉葉攤開;
——白披風(fēng)被折得方方正正,領(lǐng)口那朵整瓣蓮貼著我視線,蓮心繡著一粒極小的紅豆,豆尖翹頭,像替甘白把“我很好”三個字先寄過來;
——空盞前,艾草燈重新點著,火苗是綠的,綠得剛冒頭,就被井沿的風(fēng)吹彎,彎成一只小指,指著我,指得極輕,卻把我眼眶指得發(fā)熱。
“先吃一口吧。路上肯定是又疲又乏”
說著璐璐大姐用木匙舀了半勺赤豆沙,匙是榕木雕的,柄上燙著一道彎月,月口朝我,
把匙尖遞到我唇邊,不催,只讓豆沙味自己漫過來,味兒是甜的,甜里卻帶一點舊年瓦罐的澀,澀得把我舌尖上那層“漂泊”的膜先化開,再化甜。
我張嘴,含住,含得極輕,
豆沙剛碰到齒根,我就嘗到一粒極小的小豆皮,皮是韌的,韌得讓我想起當(dāng)年在梅園村后山的野籬笆,籬笆上曾掛過我們五個人的修道包,包是布縫的,布是月白絹,絹角也繡赤豆枝。
那小豆皮在我齒間“咯”一聲,輕得像替我把“到家”兩字先咬碎,再咽下去。
“慢些,別急著咽?!?br />
蓮花師姐在一旁低聲提醒。
自己也舀一勺,卻不入口,只讓匙尖懸在空盞上,讓豆沙慢慢滴回去,滴成一條極細的紅線,紅線落進盞底,“嗒”一聲,像替我把“別急”兩字再敲一遍。
我跟著她學(xué),讓豆沙在舌底打三個滾,滾得極慢,慢得能把“姐妹”三字的筆畫一一描出來:
——橫,是夏夏三妹的眉;
——豎,是琳瑯小妹的腰;
——撇,是蓮花師姐的袖;
——捺,是璐璐大姐的蒲團;
——最后那一點,是甘白藏在蓮心里的豆,豆尖翹頭,翹成“終于”。
井欄外,晨煙正被日頭一寸寸抽走,抽得極輕,再纏到榕根上。
遠處傳來一聲“?!?,極輕,是阿雅種的紅豆蔻又炸了一枚,炸得州府回廊下的風(fēng)都甜。
我低頭,看見自己鞋尖上那點豆沙霜已被井水濺濕,濕成一朵極小的花,花有五瓣,瓣瓣都朝著榕陰深處。
璐璐大姐伸手,把那朵花用指腹輕輕抹掉,抹得極輕,卻把我心口抹出一道溫痕。
“走吧,”她說,“去州府,把剩下的甜,一口一口吃回來?!?br />
我點頭,把空盞放回籃中,盞底還留著一點綠火,火是艾草燈給的,火里漂著“姐妹”兩字,兩字不搖,只等風(fēng)來,把我們吹到回廊下,吹到那三雙早已量好歸期的目光里。
井繩“咯吱”一聲,又放下半寸,像替我們把“回頭”兩字先系好,系成一朵花,花蒂是井水,花瓣是晨煙,花蕊是剛咽下去的那口甜。
我們?nèi)艘磺皟珊?,影子在舊三合土上疊成一條線,線頭是井欄,線尾是州府,線中間,是剛被歲月含住的一枚早春芽,芽上翹著“回家”兩字,翹得極輕,卻翹得整座交州城都悄悄側(cè)目。
州府回廊比我想的矮半尺,廊檐壓得低,好讓我把“久等”兩字悄悄擱在他脊背上。
我前腳剛踏過門檻,后腳便聽見蕉葉“沙”一聲,葉是夏夏三妹用盤盤古斧新劈的,劈得極輕,卻偏要在葉脈里留一道白,白里浮著一點翠芽,芽尖翹頭,夏夏還是當(dāng)年的莽樣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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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這時候她正蹲在廊心,膝頭鋪一張整蕉葉,葉上赤小豆排成一朵梅,五瓣,瓣瓣都朝著我。
豆皮裂口,裂得極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