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歸字輕敲
梅園村的晨炊,不是一縷,是一“片”,
像有人把赤豆煮爛的甜,攤成薄綢,從村頭拖到村尾,離地三尺,浮在霧里,
霧是舊的,綢也是舊的,舊得發(fā)軟,一腳踏進(jìn)去,腳踝先被甜味輕輕含住,再吐出來,鞋幫上已沾了一層豆沙色的霜,
蓮花在前,我在后,隔著只有半步,
現(xiàn)在她并沒有沒回頭,只把左手背在身后,指尖沖我勾了勾——那勾法我認(rèn)得:
當(dāng)年在揚(yáng)州城的市場,蓮花在荊州劉表處修養(yǎng)了很長一段時間,之后回來到揚(yáng)州城也是這樣勾我,意思是“姐妹,有我呢”。
我于是把呼吸收進(jìn)胸口,像收一把折扇,扇骨并攏,再不敢“嘩啦”,
村口的老井還在,井欄被雨水啃得豁牙,卻愈發(fā)像奶奶的嘴——
缺了牙,反倒更親
井臺上擱一只豁口缽,缽底沉著幾粒赤豆,泡得發(fā)圓,
蓮花蹲下去,用指尖去攪,攪一下,豆子就輕輕撞一下缽壁,發(fā)出“篤”的一聲
那聲音極輕,卻把我撞得眼眶一熱:
當(dāng)年我們五個,就是圍著這只缽,分吃過一碗赤豆沙。
夏夏把最后一顆讓給我,說“豆子甜,命才甜”,如今她自己在交趾日日熬沙餡,這莫非就是命中注定?
井后便是“那棵”老梅,
梅比井老,干枝裂成三瓣,卻偏在裂口處生出一枝新條,條上綴著五朵,白里透青,
蓮花伸手,用指甲去刮樹皮,刮下一道極細(xì)的屑,屑在指尖一捻,散出淡淡的苦香,
側(cè)過頭,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:
“那年我們在這樹下埋了一壇‘女兒紅’,說等甘白成親再挖,如今他都談戀愛了,酒卻找不著了?!?br />
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——
梅根處,苔色比別處深,像有人偷偷掘過,又偷偷埋回,卻忘了把苔撫平,
我心里一動,剛要蹲,蓮花卻輕輕踩住我鞋尖:“別挖,讓酒繼續(xù)睡。醒了,反而苦?!?br />
再往里走,是打谷場,
場子荒了,稻草卻堆得極整齊,一方一方,
草堆頂上,坐著一只花斑貓,尾巴垂下來,尾尖一顫一顫,抖的是露水,也是時間。
貓見我們,也不逃,只把瞳孔豎成一條線,線里映出兩個小小的人影——
一個穿舊程子衣,一個穿借月衫,衫擺太長,堆在腳背,
蓮花沖貓“嘬”了一聲,貓便跳下,鉆進(jìn)草堆,尾巴最后一截白,一閃而沒
草堆后,露出半截石碑,碑面被稻草蹭得發(fā)亮,上頭刻著“梅園村社”四字,
“社”字缺了土字邊,像被誰偷走,只?!笆尽薄?br />
示,是給人看,卻又不給全看,
蓮花用袖角嘗試去擦,擦到“示”字最后一勾,勾里嵌一粒赤豆,干成紫黑。
指尖一頓,低聲道:“這應(yīng)該是夏夏三妹的筆跡。她當(dāng)時刻完,還偷吃一粒豆,把牙崩了半顆?!?br />
我伸手去摸那豆,豆皮一碰就碎,碎成粉,粉里透出極淡的甜——
甜得極輕,像夏夏三妹當(dāng)年笑時漏出的風(fēng),
社碑旁,便是梅園村祠堂
門楣低,得我低頭,蓮花卻不用——她比十八歲那矮了半寸
門軸“吱呀”一聲,翻出一股淡淡的樟木味
祠堂里沒燈,只有一方天窗,光從窗漏下來,漏成一方小小的“田”,
“田”里浮著塵,塵里浮著一張供桌,桌上供的不是祖宗,是一面銅胎鏡的碎片——
正是蓮花懷里那枚,卻比我們早到一步,端端正正躺在木托上,
碎片邊,一字排開五只小陶盞,盞里各盛一物:
赤豆沙、柳葉簪、昆侖鏡的碎片、一截白披風(fēng)、還有一只空盞。
空盞前,點(diǎn)著一盞艾草燈,燈芯雖滅,桿仍歪向我,像要替誰把最后一句話說完。
蓮花看著那空盞,眼皮輕輕一顫,顫得極快,像蝶翅一撲,便收了
這時候,并沒說話,只把懷里那方帕子掏出來,打開,露出路上拾的碎片,
碎片與供桌上那枚,缺口對缺口,竟是一整面鏡的三分之一。
她把它們并排放好,指尖在接縫處輕輕一抹——
抹出一道極細(xì)的銀線,像星堤上的月光,又像眉尾那道褪淡的疤。
“還差一片?!陛p聲道,“最后一片,應(yīng)該在甘白手里吧?!?br />
我點(diǎn)頭,心里卻想:
甘白把紅線套上了腕,卻把鏡片留給了過去——
紅線是結(jié),鏡片是解,他倒好,兩樣都占全。
出了梅園村祠堂,日頭已高了一篾片,霧被曬得發(fā)軟,軟成一張濕帕子,搭在村肩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