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歸字輕敲
蓮花走在前,忽然停步,蹲身,用指尖撥開一叢野蓬——
蓬下,臥著一只小小的草編蚱蜢,蚱蜢腿斷了,卻還用草絲纏住,纏得極細(xì),像女兒家的發(fā)辮,
她把蚱蜢托在掌心,吹一口氣,草色便鮮了一分,
“是琳瑯編的?!边€清楚的記得琳瑯小妹當(dāng)時(shí)說到,“她手笨,編到第三條腿就哭,哭完又編,編完又哭,最后把蚱蜢腿當(dāng)自己的腿,跑著去追蝴蝶,摔了一跤,膝蓋上至今還有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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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伸手去碰蚱蜢觸須,觸須一顫,顫得極輕,
蓮花把蚱蜢放進(jìn)我手里:“帶上吧,交州螞蚱多,讓它去認(rèn)認(rèn)親。”
村尾依然還是當(dāng)年的河堤,
堤比記憶矮,草卻比記憶高,草里藏著一條極細(xì)的小路,路是赤腳踩出來的,踩得極輕,像怕把地球踩疼。
蓮花在前,我隨后,草葉劃過腳踝,劃出一道道涼,涼里卻帶著溫——
是露水,也是汗;是早晨,也是傍晚,
走到堤半,忽然停步,不回身,只把右手背在身后,指尖沖我勾了勾,
我上前,與她并肩,順著她的目光看去——
堤下,一塊小小的田,田里種的不是稻,是蓮,
蓮葉田田,卻一朵花也無,只剩一張張葉,葉心托著一粒粒赤豆,像把心事攤給人看
田埂上,插著一根竹竿,竿頭懸一只小小的鈴,鈴是銅胎鏡的最后一片,
風(fēng)一過,鈴響,響得極輕,卻把整個(gè)梅園村都叫醒。
蓮花深吸一口氣,吸得極慢,像把十八年的甜都吸進(jìn)胸口,再緩緩?fù)鲁觯?br />
“走吧,我們回交州,去見姐妹們吧,順便把把鈴帶回去,把蓮種下去,把赤豆熬成沙,把柳葉簪打成雙,把昆侖鏡拼成圓,把白披風(fēng)洗成新?!?br />
說完,她側(cè)頭看我,眸里映著最高的友誼,
我點(diǎn)頭,把蚱蜢塞進(jìn)袖袋,袖袋深,
蓮花抬手,指尖在空氣里劃一道虛線——線盡頭,是極淡的桂葉香,香里夾著赤豆煮爛的沙甜,
我們循香走下堤,草葉在腳后合攏,把腳印一一撫平,像梅園村從不記得我們來過。
走到最后,我回頭——
梅樹、老井、祠堂、稻草、貓、碑、蚱蜢、蓮田……
都在日頭下泛著一層極淡的銀,像被星界月光反復(fù)漂過,卻又被人間露水重新潤過,
我輕輕開口,聲音低得只能讓心跳聽見:
“梅園村,別睡太久,等我們回來,再埋一壇酒——
下次,不埋女兒紅,埋歸人醉?!?br />
蓮花沒回頭,只把左手背在身后,指尖沖我勾了勾,
我快步跟上,半步不差,
霧被我們撕開,又在我們身后合攏,合得極輕,
線這頭,是梅園村;
線那頭,是交州,是璐璐大家,夏夏三妹,琳瑯小妹,破天和彭大波兄弟,還有白袍弟弟“現(xiàn)在是甘白”,還有甘白的心上人阿雅,
這次回交州,蓮花其實(shí)很擔(dān)心士燮會(huì)猜忌我
第二天一大早,霧在江面鋪得極薄,船兒被輕輕晃開
船板吱呀一聲,我腳尖剛點(diǎn)上,便覺得那聲音從腳底一路爬進(jìn)耳蝸,撓得心里一軟——這船板是舊年的柚木,紋路里嵌著前朝纖夫的汗,如今被江霧一蒸,竟?jié)B出淡淡的桂味,像極了梅園村口那口老井,井欄缺口處常年滲出的豆沙甜
蓮花立在船頭,借月衫的下擺被風(fēng)撩起,露出一點(diǎn)腳踝。那腳踝比十八歲那年細(xì)了一圈,卻仍舊帶著早春的粉,像剛出屜的年糕,輕輕一碰就要留下指印,聽到我的動(dòng)作并沒有沒回頭,只把左手背在身后,指尖沖我勾了勾——勾得極輕,像是要把一縷江霧勾斷,又像是要把“別怕”兩字折成紙船,放進(jìn)我袖袋。
我挪半步,船身便斜一分
江水趁機(jī)舔上來,濕了我的繡鞋——鞋面是臨行前夜用茶湯燙過的,本想著遮一遮舊色,反被燙出一圈更深的茶暈,像誰用灶灰在綢上寫了句“歸不得”,卻又被指腹揉爛,只剩下一抹含糊的灰笑。
“這船,是士燮府里出來的?!鄙徎ê鋈婚_口,聲音壓得極低,低得只能讓江風(fēng)聽見,“船底刷了桐油,混了碎檳榔渣,防蟲,也防人?!?br />
我順著她目光往下看——船板縫隙里,果然嵌著幾點(diǎn)暗紅,被潮水一泡,又滲出淡淡的辛。
那辛味鉆進(jìn)鼻腔,竟把豆沙的甜沖得往后退了半寸,空出一塊白,正好讓人想起甘白腕上的紅線:線結(jié)打得極巧,活像一枚小小的印,把“過去”兩字蓋得嚴(yán)絲合縫,卻偏又留出一截線頭,任風(fēng)一吹,就癢酥酥地掃過掌心。
“他若問,你就說——”蓮花頓了頓,指尖在船舷上輕輕一劃,劃出一道濕痕,“梅園村的晨炊,是赤豆味,不是桂味?!?br />
我點(diǎn)頭,把袖口攥緊,
袖袋里,草蚱蜢的觸須正隔著一層綢,輕輕撓我的腕,撓得極輕,像琳瑯小妹當(dāng)年用睫毛掃我手心,掃得人想笑,又不敢笑出聲,怕一笑,就把“交州”兩字笑破,漏出里頭黑漆漆的“猜忌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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