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二十四章 千秋萬載(八)
舊事重提一遍——
事實殘酷,是朱載很早便明白的事。
然而,這獨一份的疾苦,每次都能讓他為之愣神。
先前魚籽同他談及貴人上香之事,他也細(xì)細(xì)問過到底發(fā)生什么事情。
此事說簡單也簡單,說不簡單也不簡單。
一句話明說,便是,魚籽的親娘親爹,曾被流放北地,因打攪‘貴人’上香,從而被懸顱城墻。
那時候,兩個人踩著腳,探討了好一會兒,最有可能是誰。
首先,皇帝若北巡,陣仗一定頗大,天下人不可能未有耳聞,故而所謂貴人,一定不會是皇帝。
蔣貴妃這些年一直深居簡出,同皇帝形影不離,應(yīng)當(dāng)也不是貴妃。
去年冬日剛剛興起起義軍,鎮(zhèn)北王一直奉命四處‘討逆’,鎮(zhèn)北王的幾率也小。
皇帝年邁,宮中就那么多人,一下排除三人,剩下的人無非便是太子,或貴妃之侄,鎮(zhèn)北王之女,長樂郡主。
他們再由上香之事思索,偏向此人是女子......
然而,人算不如天算。
所謂‘權(quán)勢滔天’的貴人,從始至終,都不是真正的貴人。
那個人,那個魚籽親生爹娘,那個害死青木川所有罪臣家眷的人。
只是,一個‘乳母’。
一個上等人眼中的下等人。
可偏偏又是無數(shù)下等人眼中的‘上等人’。
魚籽做足準(zhǔn)備,想大干一場,鬧個天翻地覆,叫那些貴人們知道后悔。
可到頭來,那些‘貴人們’都未必記得這個乳母,更別提是被這個乳母害死的無辜之人。
朝廷驕奢淫逸,酒池肉林。
池中濺出的一點殘渣碎末,落在平民草芥身上,便如頑山,如闊海,如雷霆,如野火......
什么都像。
唯獨不像本該用以果腹的秋實。
朱載沉寂許久,才在無邊慘叫聲中想起要寬慰余幼嘉,可一張口,他便知道,自己才是最需要寬慰的人。
他走過之處,皆是翻飛的血肉。
可他的眼尾,卻染著不堪一擊的淚水。
強(qiáng)大,敏感,脆弱......
這些特征出現(xiàn)在同一人的身上時,其實并不相悖。
殺敵再多,朱載仍執(zhí)著,且堅定的一步步朝她走來,而后......
他抱著她,有些哽咽:
“你別害怕,你別害怕,我會保護(hù)你的,我一定會保護(hù)你的。”
穹頂上的落雪仍威勢迫人,山谷中的火光與喧囂也一刻不停。
可少年抱住她時,兩人身旁的火光仍為之一窒,天地也容他們片刻靜謐。
余幼嘉被抱住,先是一愣,隨即舉著頭顱的指尖緩緩松開......
怒火消散。
頭顱滾落于雪地,只留下數(shù)道斑駁的血痕。
余幼嘉輕拍朱載的后背,平和問道:
“你又哭什么?不明事理之人還以為死的是你爹娘呢?!?br />
分明她才是死了爹娘,同這舊朝有深仇大恨的人。
她自己不覺如何委屈,可小朱載卻替她委屈極了。
哭泣顯懦弱,又是這般年紀(jì),這般愛哭。
少年說要保護(hù)人,先前在余幼嘉心里聽來,只當(dāng)是個玩笑話。
可偏偏,小朱載是哭著哭著,余光瞥見有人來襲,順手砍個人,然后再‘窩窩囊囊’縮回來繼續(xù)抽泣......
這就又很有說服力。
原先險些失去的心念無法消散,又悟蒼生悲涼,小朱載根本無法自拔,忽又聽到余幼嘉問他為什么而哭,索性連逃兵都不砍了,只幽幽看著面前的人,再不說話。
余幼嘉對這樣的人一點招都沒有,只能略帶心虛,一邊觀望混亂的殘局,一邊道:
“我知道,我知道你能保護(hù)我......但,咱們先殺老皇帝行嗎?”
這件事,很急迫。
故而,余幼嘉也沒分出太多心神,注意太多東西。
已然沸騰的天地中,小朱載死死盯著面前那道左右觀望的倩影,忽然便意識到了一件先前也曾意識到,可卻沒有細(xì)想的事——
正事要緊。
余幼嘉秉持的信念,永遠(yuǎn)都是正事要緊。
除此之外的東西,她偶爾似乎會關(guān)注某些事,似乎又永遠(yuǎn)冰冷絕情。
她不只是不懂他。
她只是不想,不愿,也不在意正視旁人的內(nèi)心,更不愿意去深究旁人的痛苦。
縱使,那個人是為她而哭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