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固的話，像魔鬼的低語，在他耳邊回蕩。返回東郡，擁兵自重，觀望風(fēng)色……這確實是一條看似能夠自保的道路，甚至是一條可能攫取更大權(quán)力的道路。

  但這也意味著，他可能將要走上一條與高要建立的這個王國離心離德的道路，一條可能引發(fā)內(nèi)戰(zhàn)、讓生靈涂炭的道路。高要對他恩重如山，他真的要在這疑似高要罹難之際，做出可能分裂其江山的事情嗎？

  可是，若不如此，難道真要像馮固預(yù)言的那樣，回到咸陽，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一位并不熟悉、且可能對自己充滿忌憚的新君手中，去賭那渺茫的仁慈和寬容嗎？他韓信，從一個受人白眼的落魄之人，走到今天這一步，付出了多少心血，經(jīng)歷了多少生死？難道就要這樣輕易放棄一切，甚至可能連性命都無法保全？

  大帳內(nèi)，牛油火炬噼啪作響，跳動的火光將韓信挺拔而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，投在營帳的帷幔上，仿佛他內(nèi)心劇烈掙扎的具象化。

  馮固，這位跟隨他南征北戰(zhàn)、身上交錯著數(shù)道為他擋箭而留下傷疤的親兵統(tǒng)領(lǐng)，方才那一番披肝瀝膽、甚至可稱得上“大逆不道”的諫言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，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
  帳內(nèi)陷入了一片死寂，只剩下火炬燃燒的細微聲響和彼此間沉重的呼吸。韓信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上冰涼的青銅兵符，那上面還殘留著白日里調(diào)兵遣將時留下的體溫，此刻卻只覺得刺骨寒冷。

  他并非不懂馮固所言。飛鳥盡，良弓藏；狡兔死，走狗烹。這幾乎是貫穿了史冊的血色定律，是每一位功高震主之將難以擺脫的夢魘。他韓信，從一個受胯下之辱的市井之徒，到位極人臣、手握天下兵權(quán)的大將軍，這一切，確確實實是拜王上高要所賜。沒有高要的破格提拔和絕對信任，便沒有他韓信的今天。這份知遇之恩，他時刻銘記于心。

  然而，馮固的話，像一根根毒刺，精準地扎入了他內(nèi)心深處最隱秘、最不愿觸碰的角落。王上近來行事愈發(fā)莫測，威嚴日重，尤其是那神秘莫測的“系統(tǒng)”之力，更是讓臣子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。咸陽朝堂之上，暗流涌動，關(guān)于清理功勛舊臣的傳言，并非空穴來風(fēng)。他韓信，軍功卓著，在軍中威望極高，真的能獨善其身嗎？

  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流逝，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。終于，韓信微微抬起頭，發(fā)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。這嘆息中，包含了太多的無奈、決斷，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。他目光重新聚焦，落在了面前因緊張而臉色發(fā)白的馮固身上。

  “馮固啊，”韓信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，“你也跟著我的時日不少了，風(fēng)里雨里，刀山火海，算是為了本將出生入死，沒有功勞，也有苦勞?！?br />
  他頓了頓，語氣變得斬釘截鐵：“自此，去掉戰(zhàn)甲，解甲歸田吧。我會命人給你準備五十萬錢，足夠你后半生富足安穩(wěn)。”

  如今的高要王朝，早已推行了新式的貨幣體系，五十萬錢，這絕對是一個天文數(shù)字，足以讓一戶十口之家?guī)纵呑右率碂o憂。韓信給出這樣的安置，不可謂不厚道，這既是對馮固多年效命的酬謝，也是希望能用這巨額的財富，堵住他的嘴，保全他的性命。

  “將軍，您……您這是何意？”馮固聞言，面色驟然慘白如紙，他猛地抬頭，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強烈的不甘，“末將并非為了錢財！末將是為了將軍，為了這無數(shù)追隨您的弟兄啊！”

  韓信不愿再多言，也不想再聽那些動搖他心志的話語，他直接擺了擺手，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：“不必多言！你直接離開吧，今日之言，言盡于此，出你之口，入我之耳，不可再對第三人言！否則……本將也護不住你！”

  “將軍！你……”馮固還想再爭辯。

  “馮固！”韓信猛地提高了聲調(diào)，打斷了他，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，緊緊盯著對方，“去吧，本將累了！”他仿佛是在對馮固說，又仿佛是在對自己強調(diào)，

  “本將能有今日之身份地位，能一展胸中所學(xué)，統(tǒng)率千軍萬馬，皆因王上信重！此恩重于泰山！若因王上顧忌于我，便是一死，韓信又有何懼？讓我背叛王上，行那不忠不義之事，韓信……萬萬做不到！”

  他的話語擲地有聲，在空曠的大帳內(nèi)回蕩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。這既是他給馮固的最終答案，也是他對自己內(nèi)心彷徨的最終鎮(zhèn)壓。

  然而，馮固眼見韓信如此固執(zhí)，心中焦急萬分，他撲通一聲，竟是不顧尊卑地向前膝行兩步，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：“將軍！您忠義無雙，末將豈能不知？可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，難道連自己的家眷都不顧了嗎？夫人、公子，他們何其無辜！若將軍……若您不在了，他們在這波譎云詭的咸陽，又如何能保全自身？”

  他見韓信身形微震，知道說中了要害，立刻趁熱打鐵，將聲音壓得更低，語速更快：“更何況，將軍身上所干系的，絕非您一人?。」鄫?、周勃……多少將領(lǐng)是唯將軍馬首是瞻？他們追隨您奮勇殺敵，為國建功，本身并無過錯！可一旦……一旦朝中開始清理，將軍您若倒了，他們便是下一個目標！樹倒猢猻散，墻倒眾人推！到那時，只怕是少有人能夠逃得一命??！將軍，三思??！”

  這番話，如同最鋒利的匕首，徹底撕開了溫情脈脈的偽裝，將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和可能引發(fā)的連鎖反應(yīng)，赤裸裸地攤在了韓信面前。家眷、部將……這些是他韓信無法割舍的羈絆，也是他權(quán)力的基石，此刻卻成了催命的符咒，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

  終于，韓信的耐心和理智，被這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。一直壓抑的怒火、恐懼和被人一再逼迫的屈辱感，瞬間沖垮了他的堤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