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成軍的葬禮上，空氣里浮動著香燭燃燒后滯重的濁氣，混合著廉價香水、汗味以及若有似無的、眼淚蒸騰的氣息。靈堂正中，他那張放大的黑白遺照懸掛著，定格的還是那副老實巴交、甚至有些遲鈍的笑意，咧開的嘴角帶著一種永遠(yuǎn)慢半拍的木訥，和他生前一樣，透著股不知世間險惡的愚鈍。照片下方，簇新的骨灰盒被一圈蔫頭耷腦的白菊花圍著，像個冰冷又昂貴的諷刺。

  我站在人群的邊緣，指尖冰涼，指甲無意識地掐進(jìn)了掌心。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個一身素黑的女人——李桂蘭，我的嫂子。她垂著頭，肩膀縮著，幾縷花白的頭發(fā)從鬢角散落下來，黏在濕漉漉的臉頰上。她哭得悲切，肩膀一聳一聳，喉嚨里壓抑著破碎的嗚咽，聲音不大，卻在這片刻意壓低的嘈雜里顯得格外凄楚。她身邊圍著三個孩子，最大的那個，大龍，已經(jīng)是個半大小子，此刻也低著頭，眼圈紅腫，像兩只爛桃子；中間的女兒彩霞緊抿著嘴唇，默默掉眼淚；最小的那個小虎，似乎還沒完全搞懂發(fā)生了什么，只惶惑地睜著眼睛，小手緊緊攥著李桂蘭的衣角。

  這副悲戚的孤兒寡母景象，惹得幾個心腸軟的親戚不停地抹眼睛，低聲議論著“可憐”“命苦”“往后日子更難了”。

  一股冰冷的、帶著鐵銹味的憤怒，像淬了毒的針，密密麻麻扎進(jìn)我的心臟?？蓱z？命苦？我?guī)缀跻湫Τ雎?，齒縫里咬得咯吱作響。他們還在為她掉眼淚的時候，誰還記得我哥田成軍是怎么倒下的？誰還記得他那只從小就不太靈光的耳朵，讓他連聽見死神的腳步聲都比常人慢了半拍？誰又記得，他倒下時，口袋里那張幾乎嶄新的存折，里面本該安穩(wěn)躺著的、他用一條命換來的，整整十六萬八千塊的工傷補償款，此刻早已空空如也，像被野狗舔過的盤子一樣干凈？

  這筆錢，是他最后的依靠，是他那半聾的耳朵在喧囂世界里茍延殘喘的指望啊！如今，它連同我哥那條命，一起無聲無息地消失了，蒸發(fā)得無影無蹤。

  我的目光掃過李桂蘭那張布滿淚痕的臉，掃過她微微顫抖的手，掃過她身邊那三個沉默的孩子。視線掠過靈堂入口堆放的花圈挽聯(lián)，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挽聯(lián)上標(biāo)注的數(shù)字——奠儀數(shù)額。一個冰冷的念頭，帶著尖銳的棱角劃過腦海：這每一份沉甸甸的奠儀，將來還不是要流進(jìn)她李桂蘭的手心？她不僅撈走了我哥的賣命錢，現(xiàn)在連他死后的最后一點價值，也要榨取得干干凈凈！

  人群嗡嗡的低語聲，香燭燃燒的噼啪聲，還有遠(yuǎn)處隱約傳來的和尚念經(jīng)的單調(diào)音調(diào)，像一層黏膩的油脂，糊住了我的耳朵。我的思緒卻無比清晰，像被冰水洗過，帶著刺骨的寒意，猛地被拉扯回三個月前那個同樣令人窒息的黃昏。

  那天，天氣悶熱得如同蓋著濕透的棉被，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。哥哥田成軍所在的那間風(fēng)雨飄搖了幾年的小加工廠，終于徹底熄了火。廠房門口的紅色橫幅在夕陽里癱軟地垂著，像一道凝固的血痕，上面“熱烈祝賀XX廠喬遷之喜”幾個褪色的大字顯得無比荒唐。鐵門前，稀稀拉拉聚著最后一批工人，大多是些中年漢子，臉上刻著相似的迷茫和沉重。他們沉默地排著隊，從一個臨時支起的、顫顫巍巍的折疊桌前，領(lǐng)過自己那份沾染著機油和汗?jié)n的補償金。

  我哥田成軍也在隊伍里。他佝僂著背，身上的深藍(lán)色工裝洗得發(fā)白，袖口磨破了邊。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(fā)茬上，像撒了一層絕望的金粉。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，工廠保安室窗戶上貼著的、寫著“招工”二字的大紅紙，此刻在他身后顯得尤為刺眼。輪到哥哥時，他伸出布滿老繭和細(xì)微劃痕的手，有些笨拙地接過那個薄薄的黃色牛皮紙信封。信封上潦草地寫著他的名字和數(shù)字：田成軍，十六萬八千元整。他的手指在上面來回摩挲了幾下，指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、確認(rèn)般的觸摸。他低著頭，沒看任何人，只是喉結(jié)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，像咽下了一塊粗糲的砂石。那張老實得近乎木訥的臉上，沒什么表情，只有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地陷了進(jìn)去，壓著一種沉重的、未來無處著落的茫然。

  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這只耳朵背得厲害的老黃牛，在這間廠里吭哧吭哧耕了大半輩子，如今田毀了，他還能去哪兒？沒有我當(dāng)初把他介紹進(jìn)來，他連這碗力氣飯都端不穩(wěn)?，F(xiàn)在廠子沒了，他這只半聾的耳朵，還能聽見哪家工廠招工的喇叭聲？

  黃昏的光線漸漸黯淡，將周圍破敗的廠房輪廓涂抹得更加模糊不清。我陪著他，沉默地走在回他那蝸居的城中村的路上。腳下的路面坑洼不平，積著前一晚的雨水，散發(fā)出混雜著垃圾和潮濕泥土的怪味。路兩邊是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握手樓，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，像無數(shù)只疲憊的眼睛。晾曬在陽臺上的衣物濕漉漉地滴著水，落在低矮的雨棚上，發(fā)出單調(diào)又令人煩躁的“啪嗒、啪嗒”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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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、漆皮剝落的鐵門，一股濃烈的、廉價香煙混合著隔夜飯菜、汗味以及劣質(zhì)洗發(fā)水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，幾乎令人窒息。這就是哥哥的家，一個不到四十平米的出租屋，塞著李桂蘭和前夫生的三個孩子。逼仄的空間里幾乎無處下腳。一張油膩膩的折疊飯桌堆滿了沒洗的碗筷，幾個看不出顏色的塑料凳歪倒在地。墻角堆滿了雜物：孩子的舊書包、散落的玩具零件、空飲料瓶……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沮喪的、永遠(yuǎn)也收拾不干凈的混亂氣息。

  “回來啦？錢拿到了？”

  李桂蘭的聲音從廚房傳來，帶著一種刻意的輕快，像蒙著一層甜膩的油脂。她系著那條沾滿油污的圍裙探出頭，稀疏的黃發(fā)用一根粗糙的橡皮筋胡亂扎在腦后。她臉上堆著笑，但那笑容虛浮著，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，銳利地在哥哥身上掃視，最后精準(zhǔn)地落在他手里緊攥著的那個黃色信封上。那目光里的貪婪，像餓狼嗅到了血腥，毫不掩飾。

  “嗯?！备绺绾貞?yīng)了一聲，嗓音干澀。他走到那張油膩的飯桌邊，把沉重的信封放到唯一一小塊還算干凈的地方，動作小心翼翼，仿佛那不是錢，而是一塊隨時會碎裂的薄冰。

  “多少??？”李桂蘭緊跟著湊過來，身上那股油煙味兒更濃了。她隨手拿起桌上半個硬邦邦的饅頭啃了一口，眼睛卻死死黏在信封上，嘴里含糊地問，“有十五萬不？”

  “十…十六萬八?！备绺绲椭^，手指無意識地?fù)钢雷舆吘壱粔K翹起的木屑，聲音低得幾乎被窗外傳來的、不知哪家小孩的哭鬧聲淹沒。他沒看她。

  “哎呦！老天爺開眼！”李桂蘭猛地一拍大腿，聲音陡然拔高，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，露出被煙草熏得發(fā)黃的牙齒?！斑@下可好了！夠咱們喘口氣了！彩霞下學(xué)期的學(xué)費、資料費有著落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