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8章 碗碎無聲
我又夢見了那個場景。盤子碎裂的聲音像鞭炮一樣炸開,熱湯和菜肴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,婆婆的臉在蒸汽中扭曲變形,而我自己站在桌旁,雙手顫抖,仿佛剛才掀翻桌子的不是我,而是某個附身的惡靈。
驚醒時,凌晨四點的鬧鐘還沒響。黑暗中只有空調(diào)運轉(zhuǎn)的微弱聲響和我急促的呼吸。我摸索著拿起床頭的手機,屏幕的冷光照亮了我手腕上還未完全消退的淤青。
今天是出院后第一天復工。我小心翼翼地起身,生怕驚醒身旁熟睡的丈夫陳浩。但他那邊是空的,冰冷的枕頭暗示著他昨晚可能根本沒回臥室睡。
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,眼下兩團青黑。我輕輕撩起睡衣袖子,胳膊上的淤痕已經(jīng)由紫轉(zhuǎn)黃,像一幅抽象的水墨畫,記錄著十一天前那場鬧劇。熱水沖刷過身體時,我閉上眼睛,任由水聲淹沒回憶。
“田穎,這么早?”門衛(wèi)張師傅驚訝地看著我刷卡進門。
我勉強笑了笑:“睡不著,就早點來了。”
清晨六點的辦公樓空無一人,走廊里只有我高跟鞋的回聲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,我打開電腦,屏幕亮起的光芒映照著我疲憊的臉。部門副經(jīng)理——這個我奮斗八年才得到的位置,差一點就因為那場沖動而失去。
“喲,這么積極?”辦公室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。李姐端著咖啡杯站在那里,眼神里既有同情又有好奇。
我知道她想問什么。公司里沒有人知道我家發(fā)生的鬧劇,我只請了十天年假,理由是“家庭緊急事務(wù)”。在這個二百人的中型企業(yè)里,流言蜚語傳播的速度比郵件還快。
“住院期間落下的工作太多了?!蔽逸p描淡寫地回答,低頭整理文件。
李姐走近幾步,壓低聲音:“聽說你把婆家的飯桌掀了?”
我手中的筆差點掉落。果然,沒有不透風的墻。
“誰說的?”我努力保持平靜。
“我表妹在二院工作,說看見你被送來急診?!崩罱愕难壑虚W爍著不容我逃避的光芒,“田穎,到底怎么回事?你這種性格的人,怎么會...”
怎么會做出這么瘋狂的事?她想這么說。是啊,在大家眼中,三十三歲的田穎是公司最沉穩(wěn)的副經(jīng)理,處事圓滑,從不與人紅臉。這樣的我,怎么會當著客人的面掀了婆家的飯桌?
“那天我狀態(tài)不對?!蔽液喍痰鼗卮穑M茏R趣地不再追問。
李姐嘆了口氣,終于走開了。我長舒一口氣,打開郵箱,三百多封未讀郵件像山一樣壓來。正常,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,不管你的私人生活多么崩塌,工作永遠不會停止它的 demands。
處理郵件的間隙,我的思緒飄回了那個改變一切的周末。
陳家溝,我丈夫出生長大的小山村,位于省城兩百多公里外。每次跟陳浩回去,我都能感受到村民們看我的目光——那種混合著羨慕與排斥的眼神。城里來的媳婦,大學畢業(yè),公司白領(lǐng)。我知道他們在背后怎么說我:“城里姑娘嬌氣”“看不上我們這窮山溝”。
但事實并非如此。我努力融入,真的。我學做當?shù)氐奶厣?,記住每個親戚的生日和喜好,甚至自掏腰包為村里修了那條水泥路??蔁o論我怎么努力,在公婆和鄉(xiāng)親眼中,我始終是個外人。
那天是公公的六十大壽。陳家溝有個傳統(tǒng),六十大壽要辦得風風光光,宴請全村。從半個月前,婆婆就天天打電話來,事無巨細地安排菜單、座位、儀式。
“小穎啊,這次請的可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,村長、支書都會來,你可不能給咱家丟臉?!逼牌旁陔娫捓锓磸投?。
我提前兩天就請假回了陳家溝,幫著打掃衛(wèi)生、準備食材。壽宴當天,我從清晨五點就開始在廚房忙碌,切菜、燉肉、蒸魚。七月的天氣悶熱難耐,廚房像蒸籠一樣,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。
“城里人就是嬌氣?!蔽仪胁藭r聽見二嬸在院子里低聲對婆婆說,“看她那笨手笨腳的樣子,哪比得上咱村姑娘能干?!?br />
我握刀的手緊了緊,但沒作聲。這些年來,我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種指指點點。
下午五點,客人陸續(xù)到來。二十多口人擠在院子里,喧鬧聲、勸酒聲、孩子的哭鬧聲混作一團。我穿梭在人群中端茶倒水,感受著背后審視的目光。
“浩子媳婦,聽說你在城里當經(jīng)理?管多少人?。俊本七^三巡,村長紅著臉問。
“大概三十人左右?!蔽抑t虛地回答。
“女人家在外面拋頭露面,不如早點生個孩子實在?!贝逯眭铬傅夭逶?,“浩子都三十五了,該有后了?!?br />
我感覺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。陳浩坐在一旁,只是憨厚地笑著,沒有任何替我解圍的意思。這些年來,他一直這樣,在父母和鄉(xiāng)親面前,從不維護我。
“小穎,去廚房看看湯好了沒?!逼牌欧愿赖馈?br />
我如獲大赦般逃離酒桌。廚房里,最后一鍋雞湯正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。我掀開鍋蓋,蒸汽撲面而來,那一瞬間,我突然有種想把整鍋湯掀翻的沖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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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我只是想想。三十三年的人生里,我從未真正做過什么出格的事。從小到大,我是父母眼中的乖女兒,老師眼中的好學生,老板眼中的好員工。掀桌子這種事,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。
晚宴進行到一半,最不愿見到的人還是來了。趙寡婦帶著她女兒小芳笑盈盈地走進院子,手里拎著兩盒禮品。
“陳大哥,祝您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??!”趙寡婦聲音甜得發(fā)膩,眼睛卻直往陳浩身上瞟。
這個小芳,是婆婆心目中的理想兒媳人選——農(nóng)村出身,初中畢業(yè),在鎮(zhèn)上服裝廠打工,最重要的是,對婆婆言聽計從。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