閩江的水，冷得像剛從地底翻上來的鐵。

  保大三年，冬。

  江水拍著船舷，濺起細(xì)碎的浪花。沈言站在船頭，肩頭披著一件打了補(bǔ)丁的灰布氅，風(fēng)從領(lǐng)口灌進(jìn)來，卻吹不散他眉間的那點(diǎn)疲憊。

  他本是要去泉州，替一位故人送一封口信。那故人姓蕭，曾在吳越做過幕僚，后來避禍南下，在泉州開了家小書鋪。三年前，沈言在江湖上落魄時(shí)，受過他一碗飯、一席話，如今蕭先生托人帶話，說有一事相托，沈言便從江南一路行來。

  沒想到，走到半途，閩國就亡了。

  “南唐兵入建州，王氏一門盡被囚，閩國……滅了。”

  同船的行商縮在船艙里，壓低聲音說話，像是怕被誰聽見。

  “你說真的？建州城那么高，武夷劍派還在，怎么會(huì)這么快就破了？”另一人不信。

  “快？你是沒看見南唐軍的陣仗?！蹦切猩檀蛄藗€(gè)寒戰(zhàn)，“我從建州逃出來的時(shí)候，城里已經(jīng)在巷戰(zhàn)了。南唐的‘神機(jī)營’，你聽說過沒有？”

  “聽說過，那不是朝廷的秘軍嗎？”

  “對(duì)，就是他們。夜里攻城，城頭的燈忽然全滅，只聽見鐵鏈嘩啦一響，接著就是慘叫……第二天一早，城門就開了?！?br />
  沈言垂著眼，聽著這些話，沒有插嘴。

  他知道“神機(jī)營”。那是南唐新立的軍制，據(jù)說有一部分人，并非尋常士卒，而是江湖人出身——有的被招安，有的被脅迫，有的則是貪圖功名。

  他還知道，真正的戰(zhàn)爭(zhēng)，從來不是江湖人想象的那樣，由一兩位絕頂高手在城頭對(duì)決，誰贏了，誰就拿下一座城。

  真正的戰(zhàn)爭(zhēng)，是箭矢如蝗，是火油如瀑，是成千上萬的人，在泥濘與血水里掙扎。

  “前面就是福州地界了。”船夫忽然喊了一聲，“各位客官，福州城這幾日查得嚴(yán)，要是身上有兵器的，最好先藏一藏?！?br />
  沈言下意識(shí)摸了摸腰間的劍。

  那是一柄普通的鐵劍，劍身略寬，沒有華麗的紋飾，劍柄纏著舊布，看上去像鄉(xiāng)下武師用的東西。只有真正懂劍的人，才看得出這劍的重心偏前，是一柄更適合戰(zhàn)場(chǎng)廝殺的劍，而不是江湖上那些花哨的“**”。

  他沒有藏。

  一來，他不想惹麻煩；二來，他知道——真正會(huì)找麻煩的人，不會(huì)因?yàn)槟惆褎Σ仄饋?，就?dāng)你是普通人。

  船漸漸靠近碼頭。

  福州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浮現(xiàn)出來，城墻高聳，城門上“福州”二字斑駁，卻仍帶著幾分昔日閩國都城的傲氣。只是此刻，城門前多了一面新的旗幟——

  白底青邊，中間繡著一個(gè)“唐”字。

  南唐的旗幟。

  “把閩字旗扯下來，換上唐字旗，就算是改朝換代了？”有人低聲嘀咕。

  沒人接話。

  船靠岸，碼頭上的氣氛比沈言想象的還要緊張。

  一隊(duì)南唐兵守在岸邊，鎧甲整齊，刀槍雪亮。他們身后，還有幾個(gè)穿著青色長衫的人，腰間佩劍，站姿與普通士卒截然不同——那是江湖人的站姿，松弛中帶著警覺。

  “朝廷與江湖，果然是一起來的?！鄙蜓栽谛睦锢湫Α?br />
  他隨著人群下船，走到岸邊，被一名南唐兵攔住。

  “姓名，籍貫，來福州做什么？”那兵嗓門粗，態(tài)度卻不算蠻橫，只是例行公事。

  “沈言，江南人，來尋一位故人?！鄙蜓源鸬闷届o。

  那兵打量了他一眼，目光在他腰間的劍上停了一瞬，又落到他那雙舊靴上——靴底沾著泥，卻不新，顯然走了不少路。

  “會(huì)武？”兵問。

  “略懂一點(diǎn)，防身用的?！鄙蜓哉Z氣平淡。

  兵還想說什么，身后忽然傳來一個(gè)聲音：“讓他過去?！?br />
  說話的是個(gè)二十七八歲的青衫男子，面容清秀，腰間佩著一柄細(xì)長的劍，劍穗是淡青色的，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動(dòng)。

  他站在幾名南唐兵中間，卻有一種隱隱的上位者氣質(zhì)——不是那種天生的貴氣，而是久居人上、習(xí)慣發(fā)號(hào)施令的冷硬。

  “林統(tǒng)領(lǐng)？”那兵愣了一下，連忙讓開。

  青衫男子看了沈言一眼，目光從他的劍，移到他的眼睛。

  “江南來的劍客？”他問。

  “只是個(gè)路過的?！鄙蜓詻]有否認(rèn)，也沒有承認(rèn)。

  “福州城最近不太平?！鼻嗌滥凶拥?，“閩國剛亡，人心浮動(dòng)，江湖人來得太多，會(huì)惹麻煩。你若只是尋故人，最好別在城里拔劍。”

  沈言點(diǎn)頭：“我盡量。”

  青衫男子嘴角微微一動(dòng)，似笑非笑：“‘盡量’？那就是說——必要的時(shí)候，還是會(huì)拔劍？”

  沈言沒有回答。

  他只是拱了拱手，算是道別，然后提著簡(jiǎn)單的行囊，走進(jìn)福州城。

  青衫男子看著他的背影，若有所思。

  “統(tǒng)領(lǐng)，這人……”一名士兵低聲問。

  “江湖人?！鼻嗌滥凶邮栈啬抗?，“但不是閩地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