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蔚生盯著李北玄看，半晌不語。

  他的腦中仍有遲疑、有抗拒、有那個“士人清譽”的自問.

  但此刻，那些在李北玄口中、筆下、賬目中被一一拆解的現實，卻像潮水一樣將他舊有的堅持淹沒。

  他曾以為，清白二字，是一位官員最后的屏障。

  卻未曾想過，當這清白束縛了施政、耗盡了信任，最終連最該守護的百姓與將士，都保不住的話，那還算什么清白？

  那只能說是迂腐！

  想明白這一點之后，高蔚生輕輕把那份紙卷放下。

  深吸一口氣，緩緩道：“……若真能立下規(guī)矩，安西因此得益，那便試上一試?！?br />
  如果能在李宅舊址上，蓋起一座大釀酒坊，不光償得了債、補得了賬，還能安置流民、接濟傷兵，為安西帶來源源不斷的生機……

  那他，就把這潘……潘什么魔盒打開，又能如何？

  高蔚生望著案上那張寫滿“巧名目”與“鐵規(guī)矩”的紙，心頭竟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觸。

  規(guī)矩是人定的，便注定不可能滴水不漏。

  他當然知道。

  哪怕條文再嚴、程序再細，也總有人會鉆空子。

  也許是偽造公示，也許是合謀聯署，也許干脆在“查驗”這一步上做手腳。

  總之，這世上從來不缺狡猾的人，更不缺膽大包天的貪官。

  李北玄這套章程，若真推行開來，看似是將渾水攪清了些，可終究不能從根上，杜絕人心的齷齪。

  要真有人想干壞事，就算天條地律，也能給你拗出個“合理支出”。

  所以他明白，這路只要一走，便不可能十全十美。

  甚至可以預見，往后政務繁雜，庫吏壓力劇增，三人聯署容易扯皮，季季查賬人仰馬翻。

  最可怕的是，一旦有人學著“立巧名目”，便很難再像過去那樣，憑一句“違規(guī)”就一刀切了。

  官府的權威，極有可能，會因此受到挑戰(zhàn)。

  但他仍決定要試一試。

  不是因為這套法子天衣無縫，而是因為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，一套“能解決問題”的制度，是為百姓和將士設計的，而不是為了避嫌、推責、互相推諉。

  以前他施政，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
  不是因為“清官”二字難守，而是因為他曾為守住這座城，不得不當過一段時間的“貪官”。

  那時西域三國連番犯境，朝廷支援遲緩，邊防將潰未潰。

  他別無他法，只能臨時征重稅、扣商利、暗中豢養(yǎng)私兵。

  甚至不惜以贓銀換軍餉、以口糧換戰(zhàn)馬，只為多撐一天。

  那時候的他，一直告訴自己。

  這些事，雖不中看，卻是救命藥。

  他不是為了私囊，而是為了百姓，為了讓安西城不淪陷。

  所以他從未覺得羞愧。

  他自認是個好官，是個能在絕境里擔責的人。

  哪怕天子問罪，他也能仰頭回一句：“臣無愧！”

  可如今，坐在這張鋪滿賬冊與章程的桌案前，聽著李北玄一條條拆解制度、分配利潤、立下規(guī)矩……

  他才猛然發(fā)覺。

  他那些所謂的擔當，不過是靠犧牲制度與清譽，換來一時喘息。

  他確實守住了安西，可也讓這城的傷口，埋下了更多病灶。

  再看看李北玄。

  此人既能造利，又能立法。

  既敢用巧手段，又肯立死規(guī)矩。

  比起自己靠非常之法硬撐天下，他的方式顯然更聰明、更長久、更不傷元氣。

  而他高蔚生呢？

  不過是個愣頭青罷了。

  一邊恨貪官，一邊自己干著貪官的事。

  一邊說為民著想，一邊卻沒能替百姓留下可依可循的根基。

  對著這樣的李北玄，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吃過的苦、背過的鍋、扛過的責，全像是在一場錯位的戰(zhàn)斗里徒自拼命。

  不是不盡力，而是笨。是瞎干。

  是拿命賭局，卻連規(guī)則都沒弄明白。

  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能屹立不倒的好官，

  現在才看清，他只是個自欺欺人的傻子。

  想到這里，高蔚生慘笑一聲。

  突然重重地一拍桌案：“李都護，就按你說的辦！這釀酒坊，就是第一個、第一個……”

  “試點單位。”

  “對！好名字！”

  高蔚生把桌子拍的啪啪響，甚至直接站起來，在原地來回踱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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