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余燼與新生
“方舟”在烈焰與爆炸中傾覆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,濃煙依舊在遙遠(yuǎn)的海平面上涂抹著污濁的痕跡,而深入湄公河腹地、一處被茂密藤蘿與參天古木嚴(yán)密遮蔽的河谷營地,卻沉浸在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重寂靜之中。沒有勝利的歡呼,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,只有雨水淅淅瀝瀝敲打闊葉的聲音,以及一種無形卻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悲慟。空氣中彌漫著濕土、腐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尚未散盡的硝煙與血腥混合的氣息,仿佛連這片原始雨林也在默默哀悼。
河谷一側(cè),一片較為開闊、能望見一線天空的緩坡被清理出來。這里沒有壘砌的墳塋,沒有雕刻的墓碑,只有一方新翻的、濕潤的深色泥土,在連綿的雨絲下顯得格外醒目。泥土之上,沒有擺放花圈,只孤零零地、卻又倔強(qiáng)地栽種著一株略顯稚嫩、葉片上掛著晶瑩水珠的望日蓮。這是陳星生前最喜歡的花,她說它們總是仰著臉,拼命追逐著太陽,哪怕只有一絲光亮,也從不放棄。此刻,這株望日蓮在雨中微微垂著花盤,仿佛也在為這過早凋零的生命默哀。
陳野就跪坐在這方新土前,身上還是那件離開“方舟”時換上的、相對干凈的作戰(zhàn)服,但似乎怎么也洗不掉那股浸透靈魂的血腥與硝煙味。他沒有打傘,任憑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,混合著或許從未停歇的淚水,以及那些早已干涸卻仿佛烙印在皮膚上的血污,一同蜿蜒而下。他一動不動,如同化作了河邊的一塊巖石,只有偶爾因極度壓抑而微微抽動的肩胛,泄露著內(nèi)心那場遠(yuǎn)比“方舟”之戰(zhàn)更為慘烈、永無寧日的風(fēng)暴。他就這樣守著,從白晝到黑夜,再從黑夜到黎明前夕,仿佛要通過這種自我懲罰式的陪伴,彌補(bǔ)那無法挽回的“遲來”。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眼前這方冰冷的泥土,和記憶中妹妹鮮活的笑臉,兩者交織,構(gòu)成最殘酷的刑罰。
蘇清月、瑪娜、豹叔,以及少數(shù)幾位核心成員,一直默默地站在不遠(yuǎn)處的樹蔭下,陪伴著他,守護(hù)著他。沒有人上前勸說,也沒有人試圖用蒼白的語言去安慰。他們都明白,這種刻骨銘心的失去,任何言語都是多余的,只能由他自己在絕望的深淵中泅渡,要么沉淪,要么找到那塊能讓他重新浮上來的浮木。蘇清月臉色蒼白,眼中布滿了血絲,她緊抿著嘴唇,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陳野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背影,她手中緊緊攥著一塊從陳星舊物中找到的、已經(jīng)洗得發(fā)白的手帕?,斈饶樕瞎爬系牟柯溆筒时挥晁畷為_,眼神沉痛而肅穆,她低聲用部族語言吟唱著安魂的古老歌謠,聲音低沉而蒼涼,隨著雨絲飄蕩在河谷中。豹叔則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上,花白的頭發(fā)被雨水打濕,緊緊貼在額頭上,他望著陳野的背影,眼神復(fù)雜,有痛惜,有理解,更有一絲對命運(yùn)無情的嘲弄與無奈。
時間在雨水的滴答聲中緩慢流逝,夜色最濃重的時刻過去,東方的天際開始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、如同魚肚般的灰白。雨,漸漸小了,最終停了下來。河谷中彌漫著破曉前特有的、清冷而濕潤的空氣。
就在這時,那尊在墓前凝固了將近一日一夜的身影,終于動了一下。陳野極其緩慢地、仿佛每一個關(guān)節(jié)都在發(fā)出呻吟般,抬起了頭。他的臉上,淚痕與雨痕交織,疲憊刻入了眉宇深處,那雙曾經(jīng)被瘋狂與猩紅殺意充斥的眼睛,此刻卻像被這場漫長的冷雨徹底洗滌過一般,雖然布滿了血絲,沉淀著深不見底的悲痛,但那種足以焚毀一切的混亂與狂暴已經(jīng)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從未有過的、近乎虛無的平靜,以及在這片虛無之下,逐漸重新凝聚起來的、更為堅(jiān)硬的堅(jiān)定。
他伸出手,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去那株望日蓮葉片上積聚的水珠,動作小心翼翼,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。然后,他撐著膝蓋,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。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他的雙腿麻木刺痛,但他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,便穩(wěn)穩(wěn)站住。他轉(zhuǎn)過身,面向一直守候著他的伙伴們。
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蘇清月通紅的眼眶,瑪娜肅穆的神情,豹叔復(fù)雜的眼神,以及其他成員臉上同樣難掩的悲傷與疲憊。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,發(fā)出的聲音因?yàn)殚L時間的沉默與傷痛而異常沙啞干澀,仿佛砂紙摩擦著朽木,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:
“結(jié)束了……”他頓了頓,仿佛在確認(rèn)這個事實(shí),又像是在與過去的自己告別,“……我的復(fù)仇,結(jié)束了?!?br />
眾人心中一震,屏息凝神地望著他。
陳野的目光越過他們,投向河谷之外那廣袤的、依舊被晨霧籠罩的雨林和群山,聲音逐漸變得清晰、有力,帶著一種斬斷枷鎖后的決然:“我?guī)е迊淼竭@里,為了找回星兒。我找到了她……用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?!彼穆曇衾镆琅f有痛楚在翻涌,卻被他強(qiáng)行壓制下去,“我殺了很多人,在‘方舟’上,我?guī)缀鯕⒐饬搜矍八袝拥臇|西。可那又怎么樣?”他反問著,目光重新回到伙伴們身上,那眼神銳利如刀,仿佛能剖開一切迷惘,“星兒回不來了。巖擺回不來了。那么多死在桑坤和他的罪惡之下的人,都回不來了。仇恨……可以燃燒自己,甚至能燒毀敵人,但它照不亮前路,它給不了這片土地想要的明天?!?br />
他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氣,繼續(xù)說道:“如果星兒在天有靈,她不會想看到一個被仇恨吞噬、變成只知道殺戮的瘋子的哥哥。她向往的,是光,是溫暖,是像望日蓮一樣,能真正生活在陽光下的日子。”他的目光落回那株在晨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的望日蓮上,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、屬于人類的溫度。
“所以,”陳野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破繭重生般的堅(jiān)定與力量,在寂靜的河谷中回蕩,“‘破曉’的戰(zhàn)斗,從現(xiàn)在起,才真正開始!我們不再僅僅是為了摧毀桑坤留下的殘?jiān)?,不再僅僅是為了復(fù)仇!我們要做的,是建設(shè),是守護(hù),是讓星兒,讓巖擺,讓所有為此犧牲的兄弟姐妹們,能夠真正安息!我們要讓他們看到的,不是一個被血色和仇恨籠罩的未來,而是一個……一個能真正照亮這片土地、讓望日蓮可以自由追逐太陽的黎明!”
他的話語,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,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。蘇清月看著陳野眼中那雖然悲痛卻異常清澈堅(jiān)定的光芒,一直緊抿的嘴唇終于微微松開,眼中泛起了新的、充滿希望的水光?,斈韧V沽艘鞒粗愐?,仿佛看到了部落傳說中那些在絕境中帶領(lǐng)族人找到新家園的英雄,她重重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豹叔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,眼中閃過一絲感慨和釋然,他知道,那個他曾熟悉的、擁有著更廣闊胸懷和更堅(jiān)定信念的領(lǐng)袖,真正地回來了,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(qiáng)大。
陳野向前邁出一步,目光灼灼地掃視著所有人:“從今天起,‘破曉’的刀鋒,將為了切斷壓迫與奴役的鎖鏈而揮舞!我們的槍口,將為了守護(hù)弱者和無辜者而噴射火焰!我們的生命,將為了在這片飽受創(chuàng)傷的土地上,建立一個不再有‘方舟’、不再有‘屠宰場’、每一個孩子都能在陽光下奔跑的秩序而燃燒!”